第三章围城内外（华姨）

　　华姨
　　告别了学院派的爱情，又回到了我贫瘠的小山冲，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了，年龄大了，一起长大的同年同月生的小强的儿子都两岁了，而我仍然是一条光棍也丝毫没有想要为母亲带来一个媳妇的意思。本来也是，像我们这些在城市的学校里读过几年书的农村孩子，走到乡间的田间小路上，眼睛总是遥望着城市里琉璃的繁华心里总遥想着柏油马路上踌躇满志的徜徉，眼界自然有一点宽阔，总觉得梳理着大辫子的小芳只是歌里面的那朵油菜花，怎么也逗引不了翩翩起舞的美丽的蝴蝶。我们这种心理在乡下是无法被人理解的，这也让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时，华姨来了。华姨是书记的女儿也就是小娟瘌头父亲的妹妹。在父亲与书记一家全面结仇的那些日子里，这个视个人情仇比阶级斗争更甚的雇农家庭里出了两个叛徒，一个是小娟，另一个就是华姨。
　　小娟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的时候，华姨已是个待嫁的姑娘了。华姨不争气，辜负了当书记的父亲要把她培养成一只飞出小冲的凤凰的期望，硬是在戴着红袖章当了几年娃娃兵喊了几年口号风风火火闹了几年革命就赖在小冲里了。赖是他当书记的父亲说的，当书记的父亲是卓有远见的，他是要凭着自己红透的成分凭着手中仅有的那点权力尽自己的能力要把自己的儿女们都送出小山冲，送到他曾经去开过会的那繁华的县城里或者是他还没有到过的只是听说的更繁华的大城市里去，以实现他这个革命家庭在小山冲里与众不同的地位。华姨也是他的宏伟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而儿女们不争气，除了华姨的姐姐是一老实本份的女孩子因此按着父亲的安排规规矩矩地走出了小冲飞到了湘潭外，华姨本人以及她的癞头哥哥却仍然没有长出翅膀来。书记父亲悲哀地感叹：这就是命，他们就只有二两七的命，城里的富贵他们注定是享受不了的。华姨读书不行，闹革命也不行，又不愿意听卓有远识的书记父亲的安排，华姨就只有规规矩矩呆在小冲里割禾刈草锄小麦。华姨正如她的书记父亲所说的她就只有这二两七的命。
　　回家没事干了特别是晚上闲得无聊，华姨还真不会睁大眼睛望着天数星星，数星星是像我这样对未来还充满幻想的孩子们干的事，华姨好像没有什么幻想也根本不懂得怎么样去幻想，她也就数不了天上这许多的星星，那么她就只能是去寻找一些消磨无聊的时光的事儿了。
　　有一段时间里，华姨是一吃完晚饭就往我家里跑。
　　那是一些美丽的夏夜，寥廓的天穹群星熠熠轻轻的微风中萤火虫儿打着灯笼蝈蝈儿拉响琴弦的那些日子，华姨总是陪着母亲一起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那时母亲刚过门不久，她还刚刚脱下戏装成了新嫁娘从舞台上洋溢着革命热情的李铁梅蜕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这时，华姨就经常主动地到我家三间老屋前的苦楝树下来陪她。
　　在华姨戴红袖章喊口号闹革命的那几年，华姨就喜欢上了样板戏，曾找着公社里管宣传的杨干部非得要参加公社里的文艺宣传队。无奈当书记的父亲还是封建的老思想，还把新时代的文艺工作者当成了旧社会的戏子。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去当戏子，书记父亲发着上好的纸烟如是对杨干部说，华姨也就不能达成她人生第一个小小的理想了。虽然是唱不上样板戏，但对样板戏的热情依然热烈，华姨来陪母亲就是来和母亲聊样板戏的。华姨喜欢聊李铁梅，喜欢聊芳林嫂，甚至喜欢聊杨子荣。聊到尽兴处，华姨还想哼哼，可她哼起来老是跑调，就像是一个后生子老是驾不住刚上嚼子的牛雏，怎么也哼不出他的京腔京韵来。华姨唱不成韵就央着母亲唱，让母亲唱她最拿手的李铁梅选段。母亲捱不住华姨的央求哼起几句，华姨就倚在母亲的身边，像一个被陶醉的小孩子一样。由此，就和母亲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种友谊甚至于一度超过她和她那木讷的姐姐的亲情。
　　在我家盘桓了一些日子，陪着我的母亲渡过一些寂寥的时光，华姨不再频繁地来我家了。母亲纳闷，但接着就不再纳闷了。二婶对母亲说：“华妹子又去对门坡里的二宝家里了，这些日子她就守在二宝家里呢。”二宝是冲里的单身汉。二宝打单身并不是乡里的那些宝里宝气或者是那些傻里傻气的后生子因为智商的问题，二宝打单身是因为家里穷，穷得只有一间泥糊的房子茅草盖的檐，穷得只有一床打了十几二十个补丁的染了色的蓝底棉被搭拉在摇摇晃晃的破木床上。二宝家穷是因为他的父母亲早早地扔下他去阎王爷那里报了到，这无情无义的父母根本没有为儿子作一点点父母亲应该为儿子做的人生最起码的打算就去了，只留给了二宝一把在冲里人眼里根本就不值什么钱的二胡。实际上二宝的这把二胡确确实实是一把传世之宝。它是二宝祖传下来的，相传二宝的祖宗的祖宗曾是宫廷中的乐师，他的一个不知名的祖宗还曾为乾隆爷拉过一段《良宵》，让这位颇有风流名声的皇帝感动得不知所以，硬是把盏倒盅要与他共饮一觞。但不知世事的变故，二宗的祖宗何以从宫廷流落到人间，也不知何时漂落到江南这个不知名的小冲而沦落成这般模样，这让最精深的史学家也只能徒叹世事的艰辛。二宝的这把二胡是上好的檀木做的，蒙上的是扇头疯的皮。扇头疯是冲里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毒蛇，却蒙在了二宝家的祖传二胡上，这更为二宝家的这把祖传二胡增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而这把二胡倒也真是显露出神奇，只要二宝在闪烁着星星的夜晚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拉响琴弦，整条小冲上三里下三里的，飞扬的就只是幽幽咽咽的琴韵了。冲里人喜欢听这琴声，只要听到这琴声，就连正在吮乳的婴儿也会停止他有节奏的幸福的吮吸，出神地望着他如痴如醉的母亲。
　　华姨就是被这琴声吸收过去的。那天母亲唱完沙奶奶苦大仇深的控诉后走进屋子里去倒茶，华姨就在苦楝树下呆呆地，此时她听到了琴声。那是一个阴阴的夜晚，偶尔只有一丁点儿星光从层云中透出来，溶化在苦楝树巅的那颗露珠上。那是一个最容易让女孩子动情的夜晚。动了情的华姨便沿着琴声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捱到了二宝叔则的茅屋前，在他家门前的苦楝树下听他拉完了一支又一支的曲子，流完了一通又一通的孤寂愁苦的眼泪。
　　二宝叔则是听到了华姨的抽泣声才停住了琴弦，他走进了苦楝树的树荫里，便拉住了华姨的手，泪也就簌簌地不停地流。
　　后来别人说，华姨没有走出小冲飞到繁华的都市里去，完全就是因为二宝叔则，华姨爱上了二宝叔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还是情窦初开的那些日子，华姨就偷偷地喜欢了苦孩子二宝叔则。二宝叔则从小没有爹娘，是靠给生产队里放牛才悄悄地长大成人。就这样一个新时代的穷苦孩子，他喜欢上了华姨，喜欢上了在小冲里是说一不二的权威书记的女儿，这可以说就像封建社会的放牛娃喜欢上了娇贵的公主，也无疑为他美丽的爱情埋下了一根惊天动地的导火线。而他俩硬就是这样喜欢上了，悄悄地就把一个原子弹扔在了这个闭塞的小冲里，扔到把自己的权威看得比皇威还要重要的书记的心里。
　　在二宝叔则刚从田里回来洗完脚拿着二胡准备到苦楝树下去乘凉的时候，书记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抢过他的二胡就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把二宝叔则一把宝贝似的琴摔得把是把弓是弓弦是弦。书记气焰嚣张地发完淫威后，还指着二宝叔则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二宝悻子，以后还看见你和我家华妹子在一起，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书记怒冲冲地走了，二宝叔则就抱着他的二胡，那把他一截一截拾起来的破了的二胡，眼里噙着泪花，呆呆地蹲在苦楝树下。二宝叔则的祖传二胡就这样没了，他这把把悠久岁月拉成幽幽江河之水把美丽的爱情拉成映月之泉的这把珍贵的二胡就这样地悄无声息地没了，还有什么让二宝叔则更伤心的呢？
　　华姨来了，华姨抱住二宝叔则就哭，二宝叔则就让华姨抱着哭，一声不响的，他真的就成了一个植物人了。
　　华姨说：“二宝哥，你说话呀。”
　　二宝叔则不说话。
　　华姨说：“二宝哥你恨我，你嫌弃我了？你说呀。”
　　二宝叔则还是不说话。
　　华姨就说：“二宝哥，我们走，离开这个地方，到那个我们能自由自在相爱的地方去。”
　　二宝叔则还是一声不哼。
　　华姨便使劲地捶打着他，“二宝哥，你这个二宝悻子，你说话呀。”
　　二宝叔则任她捶打着，只是把他的破碎的二胡抱得更紧。
　　华姨打累了也哭累了，她颓然地倒在地板上，她幽幽地说：“二宝哥，我是爱你的，不管你怎么恨我，我还是爱你的。”
　　华姨走了，苦楝树下只剩下二宝叔则一个人了，于是他便把他的二胡一古脑儿都倒在地面上，开始摆弄着他已经破碎的二胡。他先把二胡一截一截地装好，然后又比划着拨动它的弦，弦毕竟不能再流出那凄美的旋律，但他也陶醉了、陶醉了。
　　第二天，早起拾狗粪的五爹看着二宝叔则躺倒在苦楝树下，便上前敲了敲他，满身冰凉的。五爹吓得尿了裤子，丢了拾狗粪的耙子跳一步癫一步地从二宝叔则的苦楝树下跑出来满冲里叫着“二宝娃儿全身冰凉了”“二宝娃儿全身冰凉了”，一大清早地就把冲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闹得都聚集到二宝叔则的茅屋前。这时，二宝叔则掮着一把锄头从屋里走去来，他低着头，好像根本上就没有看见这一群一下子由喧闹而变得惊谔地睁大着嘴巴的乡里乡亲，径直地走到他的地里去了。
　　自从那以后，冲里人也听不到二宝二胡的琴声了，再过不久，二宝叔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管箫，就是那曾把我迷得一塌糊涂的那管箫，二宝叔则的箫声也动情，但冲里人静静地听完箫声后，有的是更多的嗟叹，不知是嗟叹二宝叔则的苦命还是嗟叹二宝叔则与华姨没有结果的爱情，反正是箫声只是更凄美但怎么也没有了二胡琴声的韵味了。
　　华姨与二宝叔则的情缘就这样告了一个段落。华姨还是经常到二宝叔则门前的苦楝树下去听那悠扬而又日显凄美的旋律，但再也不能幸福地依偎在二宝叔则的身边了。一个月后，华姨的书记父亲央人介绍了公社里书记的外甥给她，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年轻人骑着一张永久牌自行车来到了她家，不久就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贴了斗大斗大的一个“喜”字把她接到了十里开外的桃林镇，华姨就不再是小冲里的人了，她虽然没有像书记期望的那样变成一只飞出小山冲的金凤凰，也没有像命运里由金和银打造而成的吃公家饭的公家人，而她毕竟是变成了桃林镇上的一个时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