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徘徊玫瑰园（涩涩的青苹果）

　　涩涩的青橄榄
　　小娟并不是我梦中的林黛玉。她胖胖的身材，圆圆的红朴朴的脸蛋，爱噘起的樱桃似的小嘴，这都不让我无法找到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林妹妹的影子，甚至她朦胧月色下的娴静让我感觉到也只是一朵海棠花在晨露中一种别致的风味。在我的心里，小娟更像是电影里送阿哥远去的阿妹，她盈盈的泪光是托阿哥把少年的愁绪初恋的酸甜带往遥远的记忆。
　　初中毕业，小娟没有考取高中，她的瘌头父亲决定把她送到湘潭姑姑所在的一所技校就读。小娟是在一个大白天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那时我的一中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小娟却早已知道她可怜的中考分数让她与普高已经绝缘。小娟没有一个落榜生那般的悲伤，而是兴冲冲的跑到我的家里来，在我家门前把我家前面的地坪都遮成一片阴凉的苦楝树下，她对我说：“哥，我要去湘潭去读书去了。”当时我很诧异，在我的心里面，考起普高似乎是我们这般农村孩子想长出金翅膀的唯一梦想，我根本不知道还会有一个什么技校可读，也根本没有想到小娟，我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日记本里真诚的爱人，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拍打着幼小的翅膀来告诉我她要飞走了，飞到我根本不知道在中国版图上的哪个角落里那个叫做湘潭的城市里叫什么技校来着的学校里去。一种莫名的愁绪陡然笼上我的心头。这是一种少年的忧愁，一种品尝着涩涩的青橄榄的忧愁。
　　“怎么了，不高兴呀。”小娟看着我眉宇间升起的愁云，拿着我的手，动情地问。
　　“没有啊。”我听到了自己鼻翼间翕动的哭泣声，但我却要装出一个男子汉的勇敢来。
　　“没有什么啦，我们可以时常通信呀，再者，我只是去读书，一放假，我们不是又可在一起了吗。”小娟到底比我大度。这是生活对她的培养，让她从小不知道忧愁的滋味。而我，我——我背负着家庭的苦难一路走来，在我的天空，永远漂浮着一层流离的凝聚着愁绪的蒙蒙薄雾。
　　小娟像一只轻快的云雀子一样飞来又飞走了，只留下了眷恋在苦楝树下的少年望着她离去的快乐的身影。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只能在长长的期盼中等待着倏而即逝的寒暑假了。虽然我从来不相信早恋有害学习，并且，小娟的家庭如此优越，这倒激励我努力读书。那时，少年的我幼稚地认为，只有走读书这条路，我才能飞出荒僻的家乡变成一只振翅高飞的金凤凰，才能挟小娟而漫游天下。在初中阶段，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学习态度优异的学习成绩，这无疑是早恋更确切地说是小娟给予我的动力。而美丽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人生的歧路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生命的起点。离开家乡来到了县城，留下了深深的故土的眷恋来亲近人生第一份陌生，在撒满了朦胧月光的银灰色跑道上，我一圈又一圈地踱步，才觉得相思是一条绵绵不断的小河，幽幽地哼着一支沉郁而忧伤的歌。
　　好容易盼到寒假，小娟像一只春回的小燕子飞回来了。回来那天，她便蹦蹦跳跳地来到我家，在我阴暗的后屋找到了我。
　　我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历史书，小娟双手反在后背绞着，娇气地把个身子绷得笔挺。小娟叫声：“哥！”我便从书中抬起头来，抬起头来我眼前就突然一亮。小娟变了。她穿着笔挺的牛仔裤，过去那显得有点粗壮的双腿便变得修长；上身套着一件肥大的蝙蝠衫，把一对突突的像小兔子一样的小乳深深地藏在里面。她头上飞着一个蝴蝶结，自她走进我的房间，这只花蝴蝶的双翅还在微微地颤动，就像停在美丽而幽香的花蕊上歇息前的一刻。小娟真的变了，她不再是一朵开在贫瘠的红土壤上的油菜花，而更像一棵在温室里培育出来的郁金香。
　　诧异之余，我伸过手去，想拉往她那双纤细的小手。这时，小娟“咯噔”了一下，然后看了我一眼，在我温柔深情的目光里，她再慢慢地把手放进我的手掌心里，脸儿猛地一片绯红。
　　我突然感到一丝凉凉的酸酸的感觉，像母亲酸菜坛子里的泡菜给牙根的味道，这显然是一种打破人体生命机能的和谐的一种味道。小娟在我的床头的木椅上坐下来，她不再直视我的目光，只是滔滔不绝地细说着她学校里的新鲜事儿。
　　在小娟带着一丝幸福而甜蜜的微笑的叙述中，有一个名字是不可忽略的。这个名字叫瞿遥，是小娟的同学，湘潭市商业局局长的儿子。这是一个富有超时代气息而浪漫的男孩，其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抛弃了父亲早已为他安排好了的到市一中去就读的机会而毅然选择了来做小娟的同学。他似乎很有灵感，他的灵感就是有一个可爱的姑娘在校门口的树荫里等着他。他说是一看见小娟就断定小娟就是校门口树荫里的那位姑娘，他说他一看见小娟如在城市夏日的午后沐浴一阵清凉的山风，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的快感。他很喜欢小娟。曾在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在清清的河边，在飘忽的柳条下，在罗曼谛克的多情的少年飞越的吉它声里，他把一块淡绿色的翡翠挂在小娟的胸前。那是一块丘比特拉满弓弦的雕塑，是瞿遥从他父亲收集的古玩中选出来的他最喜欢最称心如意的一件，小娟向我展示它时，浪漫的神箭正把箭头从她突突的双乳间射进她的心窝。
　　我的心情就在此时全乱了，我根本没有听清小娟后来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过听懂窗外翠绿的竹枝上翠绿的山雀儿为什么在不住地兴奋地聒噪。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与小娟的距离竟有如此遥远，就像我胸前挂着的灰色田螺与她胸前挂着的浅绿色的翡翠般相形见绌，就像我的忧伤与她的快乐般咫尺天涯。
　　我真羡慕瞿遥。他能用令小娟神往的诗情画意的浪漫，让她一下子从青梅竹马的童谣里走出来，把她牵引到另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我不由自主地自形惭秽，便离她远远地挪了挪身子。小娟根本不在乎我这异常的举动，她似乎只是在找一个知心的朋友叙述她甜蜜的梦，她被梦陶醉了。沉静在温馨梦中的女孩总是很自私，她根本忘记了不经意间会用利剑把爱过她的人的心刺透刺得鲜血淋漓。
　　我没有责备小娟，我没有过理由责怪她。十五六的少女，当她自以为懂得爱情时，骑竹马，绕青梅那只是小孩子充满童趣的游戏，就是在静夜里古松下那热情的拥抱亲吻也不过是用灰尘树叶生锈的刀片废旧的破碗搭在两块红砖上办咪咪饭或者是两个灰鼻子灰脸的孩子手搭着手抬着她嫁新娘。说白了，在小娟看来，我过去与她的约会与我心底刻骨铭心的初恋那确确就是写在日记本里的儿时游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小娟是专为爱情而生的，她似乎就是爱神阿波罗的天使。她不仅活泼开朗，而且温柔似水，她就像一朵摇曳在嫩嫩的青荷间的水莲花，逗引着多情的风华少年乘着船荡着桨就像汨罗江上竞赛的龙舟争渡时激情昂扬。有时我还真羡慕瞿遥，他居然像一个勇敢的王子，能围绕在她的身旁尽情地唱着情歌，然后又庄严地为她戴上戒指，挽着她走入神圣的殿堂。
　　小娟要结婚了，正在我焦急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那时候我感觉到太阳落得特别地快，就像是要去赶一场晚宴似的，刹地把几颗寥落的星星撂在天际，匆匆忙忙地收拾好最后一抹晖红就走得无影无踪。我还在傻傻地等傻傻地等，其实邮递员在山那边冲里大杯大杯地喝着东家祝贺的喜酒，打着饱嗝乜斜着眼睛根本也不会顾及谁还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带去的喜讯儿。
　　我没有等来邮递员。却等来了好久未见过面的小娟。小娟从她那香樟树下的楼房里走出来，正往我苦楝树下的泥砖屋走来。就在我傻傻地站着的苦楝树下，她结着丁香般的愁怨走到我的身边。
　　“哥，我要走了，真的就要走了。”小娟是鼓起勇气来的，否则，短短的一段距离她不会从白天走到黑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也不会说得如此犹疑如此沉郁如此吞吞吐吐。
　　“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总是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我安慰她。我早已从初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把它当成日记本里珍藏的一段人生美好的经历；或者说，我还没有摆脱感情的羁绊，我也在安慰自己。
　　小娟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像以往一样想走近又不敢再走近，她就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幽幽地说：“哥，我不想离开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傻，说傻话！”有一只萤火虫飞过，它点着一个莹莹的灯笼，走出了一个中国方块字里找不到的字形，直窜入苦楝树的枝叶间，在苦楝树青青的苦果间点起了一盏绿莹莹的灯。我的眼睛在枝叶间找到了这盏灯，也就躲避开了小娟腮上挂着的两盏明晃晃的泪灯笼。
　　“哥，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最好是你杜撰的故事。这几天，我梦里总是你讲的故事。”小娟走出了苦楝树的横蔽的枝丫，我们便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走向我俩第一次约会的岭背的那条大道。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一汪一汪地挤了出来。我赶紧扭过头去，揩了一把，把眼睛揩得红通通的生痛。我赶忙掩饰自己，“看你，快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喜欢听这些土得掉渣的野史。”
　　但我还是讲了一个，我不敢胡编乱撰，只是把秦梦梅与杜丽娘的生死爱情动情地倾诉了一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小娟讲这个故事，是想让梦挽留她还是让她追着梦走，反正是我让小娟站在我吻过她的那棵古松下把眼泪飘忽成纷纷簌簌的枣花。
　　有时我我端一杯清茗独坐在窗前，我也常常来思考一下爱情这个甜蜜而又严肃的人生命题。我总在想，爱情倒底是什么东西？我看过的书也可说不少，也常常看到哲人们把爱情与死亡作为人生的两大主题。死亡是人生的一大问题我是深有体会的，冲里的长辈三爷爷终于去了，这个将近百岁的老人像一座山一样倒下去了，这让平静的冲里在鞭炮和火铳的喧闹中热闹了十天，让冲里人一连几个月都沉浸在没有了三爷爷的悲痛日子里。确实，三爷爷的仙逝让我第一次见识了死亡的伟大。而作为与死亡一样同等重要的爱情，我却根本还没有感觉到它的伟大来，甚至于连它是一个什么样儿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爱情不是涩涩的青橄榄，也不是火红火红的玫瑰花，爱情是什么？它绝对不会是我手里的一杯清茗吧？也说不定，也许我还应该来仔细地品尝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