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徘徊玫瑰园（红楼梦、初恋）

　　红楼梦
　　父亲高兴，我就能无所顾及地来看他木箱子里的书了。我不再战战兢兢地偷着打开他的木箱子，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躲到竹园里的香樟下去看书，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搬来一把小木凳，坐在门前的苦楝树下，入神地来读《今古奇观》，读完《今古奇观》后，接着就读《红楼梦》。
　　读《红楼梦》时，我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少年应该说有了自己的情感，也有了自己对世界的爱恨情仇最肤浅的看法，这就足以让我有滋有味地去读完每一本经典的名著。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读完《红楼梦》的，在我忘记废寝忘食的那段手不释卷的日子里，我一口气读完了《红楼梦》。不，不应该说是我一个人，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我们俩个，我们俩个指的是我和小娟，应该说我是和小娟一起读完《红楼梦》的。
　　从中学回家的路两旁，是满坡满坡的葱葱郁郁的茶树，连绵的小山冈起伏不断，连绵起伏的葱葱郁郁的茶树就一直把我们送到冲口，送到冲口的那棵古樟下，然后戛然止步，把一团青翠留在冲外，不再去冲淡冲里面古朴的黄褐色的色彩。
　　走出校门，踏着夕阳金黄色的光辉，我们如一群欢乐的归巢的鸟儿。当然我们比归巢的鸟儿更快活——不用手背着背后规规矩矩地上课，也不用面对老师的提问而惊惶失措。如此说来，我们更像一群刑满释放的劳改犯，除去了铁镣除去了枷锁，一下子全身轻松起来，一下子赢得了人生最宝贵的自由。
　　自由地走在葱葱郁郁的茶树间，小娟总央着我给她讲故事。一路上，我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其实，我的故事只是来源于我看过的一些故事书，讲故事时只不过是把阿凡提的智慧夸大些把财主的愚蠢扩展些，把日本太君挖地雷挖到大粪的剧情延展开来。我自信我还有这一点编撰能力，这足以让阿凡提诙谐的智慧更具有神奇的魔力，也足以让一场浴血的战斗变得轻松愉快，而最让人高兴的是，这可以让小娟忘情地开怀大笑。
　　这类故事听得多了，小娟便不再满足于这些怪味开心果了，她便央着我再讲一些新奇的故事。我搜肠刮肚的，便想起了最近所看的《红楼梦》，我想，给她讲讲女娲娘娘补天遗留下来的那块通灵的石头，讲讲生命相依的神瑛使者和绛珠草，她一定十分感兴趣。
　　那是一个和风习习的傍晚，夕阳还老高老高的，茶树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农种上了一坡坡的油菜，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满坡地开满了金黄色的花穗，招引着群群的蜜蜂和粉蝶翩翩起舞。小娟采了一朵油菜花，右手拿着它举在鼻子前，一点黄色的花粉点缀在她的鼻尖上，辉映着金黄色的夕阳，分外的动人。于是乎我开始给她讲林戴玉进贾府时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一见钟情，讲“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命运的多舛，再开始讲“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生命与生命真诚而又凄凉的对白……
　　讲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时我才觉得自己的那点可怜的杜撰能力已是江郎才尽了，在一代伟人的伟大作品面前，我觉得对它丝毫的讹化那都是一种极大的不敬。作为一个稍懂一点儿事理的少年，我还是深谙这一点的，因此，我只是老老实实地遵循着原著去动情地叙述着感人的情节，去讲述一个前世姻缘的虚幻梦境。
　　小娟静静地听我讲故事，显然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她，她不像过去那样追着我打着我说我胡编乱扯与我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她歪着头看着我专注地讲故事，油菜花便渐渐地遮盖了她小巧翕动不已的鼻翼，在她绯红的脸颊上写意了一朵美丽的黄色花斑。
　　“完了吗？”每当夕阳隐没在南边山的枞树下的草从中，每当我们已经走到冲前的那棵大香樟树下，我也就意识到该结束今天的故事了，这时，小娟总会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大有要刨到根究到底之势。
　　“且听下回分解。”我戏谑地说。
　　“不。”小娟撒着娇。在我面前无理要求时，她就是这样撒着娇来表现她强硬的态度。
　　这时，往往会听到小娟的娘喊她回家的声音。确实是鸟儿都归了巢小孩子该吃晚饭的时候了。
　　小娟不回答她娘，对着我说：“明天不要再留什么下回分解。”然后焦躁地答应了她的娘一声，还忍不住留恋地向我回望一眼。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傍晚，又是一个请听下回分解，小娟顿时明白了我的故事诸多个且听下回分解说明了这一定是我所看的一本什么书。在又一个夕阳将要从树梢沉落的傍晚，小娟歪着头看着我，停在冲口的大古樟下不走了。
　　“怎么了？”看着他奇怪的举动，我问。
　　“把那本书拿出来。”小娟伸出她秀美的小手。
　　“什么书？”我想抵赖。小娟仍旧定定地看着我，不依不饶地伸着她的小手，大有今天我如果不拿出来就定跟我没完的架式。
　　我知道我骗她不过，我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小娟是一清二楚的，我瞒她就等于瞒自己。于是我只能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哼哼地赔着笑：“好吧，明天我从父亲的旧木箱里拿出来与你一起看。”
　　茶叶正在发新。昨夜一缕浮云送来几点清新的小雨，茶树的互叶间便冒出了尖尖的嫩嫩的毛茸茸的小叶，仿如一根根微小的银丝，微弯着腰，婀娜娉婷，仿如一个个翩翩起舞的袖珍女孩。这群可爱的袖珍女孩从深绿色的枝叶间钻出来，颤颤地抖动着，抖出淡淡的芳香，弥漫在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清新空气中。我们躲在一株长得特别茂盛的茶树下。这是一棵很古老很古老的茶树，大概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被称为茶王。那时候，社会生产力不发达，人民生活水平比较低，人们总是让毛茸茸的小叶长大，长得在嫩绿的杆上支撑起一把把绿油油的的小伞，然后才大把大把地采下来，用制茶机制成袋袋的绿茶或者是一块块的红茶砖。因此，茶农们总是选择一些长得高大的盛产鲜叶的品种，茶园里满是一株株高似成年人的茶树，遮起了一片片荫也营造起一个个温馨的小天地。我俩就躲在这棵被称为茶王的茶树下，把书摊在膝盖上，津津有味地读着《红楼梦》。
　　小娟紧靠在我的身边，秀发斯磨着我的面容，痒痒的，酸酸的，令我心襟摇荡，我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靠得如此这般近。我看得见她鼻翼微微的翕动，听得见她轻轻的呼吸声和她心儿微微的搏动。她少女的芳香直窜入我的嗅觉里，淡淡的，轻悠悠的，如茉莉花般的浓郁，又如兰花般的清纯。我情不自禁地挪动一下身躯，想更近地感受她沁人心脾的芳香。
　　小娟读得很入神。她眉头似蹙非蹙的，目光腻腻的。随着我的手一页一页地翻去，她闪动着的莹莹泪光，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如清晨草丛间两颗珍珠般的晶莹剔透的露珠。
　　轻轻的一缕风，撩起她的一绺柔柔的秀发，飘忽地落在书页上。我轻轻地扶起它，对着小娟一笑；小娟也感动地看着我，会心地，不好意思地也嫣然一笑，漾着绵绵的春意，甜蜜而迷人。
　　好一个惬意的黄昏！我和小娟从茶王树下钻出来的时候，夕阳早已憩息在山岗的深处了。我和小娟牵着手儿回家，静静地什么话也不说，心底里流淌着一条甜蜜的暗流，宁静的，也轻轻地荡漾着微波。该分手了，我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一望西边渐渐消失的最后一抹晖红。是该说再见了，又到了冲口的蓊郁的古樟下。我放开小娟的手，把背上的书包稍稍地挪正一下。小娟正定睛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满是一泓清波。小娟忘情地喊我一声：“哥！”
　　我便依依不舍地对她谰声：“回去吧，回去。”小娟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初恋
　　冲里有许多美丽的夜，美丽的夜是属于年轻人特别是那些恋爱中的年轻人的。因此，在美丽的夜里，人们一般是不轻意出门的，如果你有急不可待的事由不得不走入这美丽的夜里，一不小心，你看见古樟的浓荫里、或者是青青的麦子地边相拥的一团，你绝不能声张，而只是悄悄地离去，决不能惊动这甜蜜的梦乡。冲里有许多美丽的夜，美丽的夜永远是属于爱情的。
　　就在我和小娟看完《红楼梦》不久，我俩动情地走入了这美丽的夜沉浸在美丽的梦里。
　　是一个夕阳落山了的放学回家的傍晚，小娟依依地看着我说：“哥，今天十五吧，今晚一定有圆圆的月亮。”
　　“去月亮下面走走吧。”我情不自禁地邀请了她。
　　果然是一轮满月，如一个白玉圆盘，朗朗地挂在碧蓝的夜空。有一丝淡淡的云，飘拂着，缭绕着，如一条薄薄的透着丝丝绯红的纱巾。小娟牵着我的手，我牵着小娟的手，走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中，在乳白色的流光里流连。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小娟在一起还有如此沉静的一刻，如微风拂过湖面，如轻弦绕过柳梢头，宁静而温馨，闲淡而甜蜜，暧昧而朦胧。小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是每天在竹林和树梢叽叽喳喳跳着闹着的小山雀，这时，她却平静得像一只温驯的小羔羊。
　　这就是初恋吧。人们总是喜欢把初恋说成是青橄榄，柠檬果，而真正沉醉在初恋中的少男少女是不会这样说的，就如我，我会说初恋是披着纱巾的一轮月，初恋是回荡在夜色朦胧的红土壤上一支不失粗犷的小曲。
　　我在松树的荫里吻了吻小娟的前额。
　　在冲里岭背上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说大路其实不然，也不过是两三米宽的样子，足够蹩脚的五叔开着他的那一辆冒着浓浓的黑烟的手扶拖拉机“轰轰轰”横冲直撞。我和小娟手挽着手在这条大路上徜徉了大半个晚上，然后折趸地走进路的尽头一棵松树下。松树伸出长长的臂，好像要把每一位年轻人都揽入它的怀抱中。
　　我俩不自觉地就走进松树长长的臂弯里。淡淡的松香弥漫着，把俩个幸福而激动的少男少女包围着。我和小娟面对面地站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蛋儿的那一抹绯红，像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小娟晶莹的眸子在松树荫里亮晶晶的，把我的影子诗情画意地全部写意在她心灵的画框。我忘情地抓住她的手，她心跳的律动便传递到我的心脏。我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小娟的前额，竟忘记把她揽入怀里，就只是和她面对面地站着，彼此地注视。整个月夜里，似乎只剩下一对多情的眸子的流动。
　　世界上没有比初恋更清纯更甜蜜更幸福的了。虽然中学生的早恋常被社会学专家称为最难诊治的疑难病症，也是父母亲为他们的关爱受到冲击的最可怕最痛心疾首的事情，其实早恋也并不是如此可怕，当美国的中学在向中学生发避孕套的时候，我们还在为男孩女孩偷偷地写一张懵懂的字条而惊惶失措，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意识形态上跟人家还相差多远，而还在孔老夫子的圣训的枷锁里大张旗鼓地禁锢这最真实的情感。确实，在人类的情感历程里，还有什么比中学生的早恋更真实更纯真的爱情呢？
　　诚然，我与小娟这段感情是地地道道的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疑猜。”我与小娟正是延续了这段为人津津乐道的千百年的长干里的情缘。不再是牵着她的小手在污头垢面的孩子群里穿舞了，也不再是盘腿坐在地上蒙在图画书堆里黑灯瞎火的看图画书了，我们已经学会了为自己创造出属于俩个人的小空间，并在这个神妙的充满诱惑力的空间里流连忘返。
　　说起来，少年的情感真个是有点盲目，我认为中学生的早恋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社会舆论的批评，他们的支点也就是在于此了。一个真正的社会评论家来评论早恋，应该是把它的盲目性作为应该挖去的痼瘤，而没有资格去评论真情。真情不是牛顿的第二定律第三定律，也不是规章制度法律条文，更不是孔老夫子迂腐的道德规范。往往是把真情挂在嘴边的人他最不懂真情也最不珍惜真情，我们还求什么社会呀舆论呀对呀错呀什么的给它一个正确的定论。我并不想说什么真情，也大不必要寻求其中的个中就里，我认为最具真情的少年时代早已离我远去了，我也就失去了来评说它的唯一的资本。这里，我只是继续来说说我与小娟的那段情感。说实在的，小娟并不是我梦中的女孩，说起我的梦中女孩，那完全是因为《红楼梦》的影响。两弯似蹙非蹙笼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林黛玉，这应该是喜欢看一点书稍许有几许愁绪的少年的大众情人。正如现在的孩子都迷恋起因一部电视剧或者是因一支流行歌而出名的青春偶像一样，六十年代晚期出生的孩子痴迷地迷上了花木兰穆桂英崔莺莺林黛玉，或英姿飒爽，或弱柳扶风；或仰天长啸，或燕啭莺啼。现在的老人看到电视里的歌星影星忸怩作态就根本不明白他（她）们何以让自己平时十分听话的孙儿孙女对他们十分厌恶的这些新新人类如此疯狂。代沟，我们自然想到这个词。可怕的代沟，它的生命力是十分强大的，就像我们这些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一代人与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一代人在自己的偶像的选择上也存在着这么大的差别，我们怎么还能忽略它的存在呢。林黛玉是在我的意识形态里第一个完整的淑女形象，就用先入为主的理由来搪塞吧，林黛玉自然成了我梦中的女孩。然而林黛玉离我实在是太遥远太遥远，我少年的情感世界里也还未来得及去寻觅一个娇花似水弱柳扶风的姑娘，小娟就把她的第一篇懵懂的日记题写在我的心扉上，我初恋的心扉悄悄地为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