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徘徊玫瑰园（第一本书）

　　　　第一本书
　　父亲是一个高中生，是小冲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是贫瘠的红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株蓊郁的香樟。冲里人之所以认为父亲是一株香樟，无外乎是他经常来一两句“七月流火”“关关睢鸠”之类的冲里人不懂的咬文嚼字，他们认为父亲的肚子里面装着这么多书，这就不是普通的苦楝树所能结出来的种子。其实冲里人进入了一个误区，他们以为父亲木箱子里藏着的几本教科书就是书，父亲所能背诵的几句李白王维的诗以及能用勾股玄定义量地积就是知识。这也难为冲里人，他们看到的天就是脚盆大的一块，他们走过的地也不外乎汨罗岳阳湘阴三界，他们唠叨的最知识性的故事也就是指着河汉两边的牛郎织女星说农历七月初七为什么找不到喜鹊原来它们都到天上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他们唱得最动人的歌也就是“东家的狗儿莫要叫，我是屋里婆娘的心肝宝贝”般的粗犷的词儿。他们所了解的世界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地上长的是绿草天上飘的是白云，简单得就像是夏天就要乘凉是冬天就要烤火。要他们去了解更多的诸如自卫还击战历史意义布什总统竞选赢得最后胜利，邻家大爷就会说：去吧，去弓着背插秧，去戴着蓑笠耕牛。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冲里人看人的言过其实了。确实，父亲这棵被冲里人误认为是香樟的苦楝树，这个小冲里唯一的知识分子所保留的书实在少得可怜，我曾偷偷的打开他的旧木箱子，东翻西找，唯一感兴趣也就是两本线装的书：一本是《今古奇观》，一本是《红楼梦》。
　　《今古奇观》是我接触的第一本课外文学书籍了，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看过一些图画书，例如《铁道游击队》，《地道战》，《红色娘子军》等等，我最初的一些对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期间的一些史实的肤浅的了解，也就是从这些图画书得到的。后来，我又看了一些《封神榜》，《天仙配》，《西游记》之类的，进而对这些神话和民间传说津津乐道。
　　那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拥有一册图画书那可是很大的荣耀，这足以让他在他伙伴们面前神气十天半月，还可以借此在游戏时对孩子们行使指东划西颐指气使的特权。而拥有一册图画书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只有像小娟一样家庭才会有这么奢侈的门面装帧。爷爷是村里有头有脸的支部书记，后来她那曾和我的父亲吵过架的瘌头父亲也到村里当上了会计，书记与会计苦心经营，这个旧社会穷得一家人共穿一条裤子的无产阶级家庭一下子便变成了冲里的头等大户。作为头等大户的千金小姐，小娟自然便拥有别的穷苦家庭的孩子抠着鼻孔眼巴巴地羡慕得要死而又无法拥有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图画书。小娟拥有很多很多的图画书，我小时候所读的那些图画书，基本上都是在小娟家读到的。
　　小娟是一个喜欢梳着两个羊角辫扎着红绸子的爱翘嘴巴的女孩。我们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在冲里，孩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分别的，一堆孩子混在一起，一色的灰色土布衣，都是沾满汗水的满是污渍的脸，你一时还真分辨不出谁是男孩子谁是女孩子。只有小娟特别，小娟爱俏的娘总爱给她梳两个羊角辫，还要扎上两朵别致的绸子花，使她在这群邋里邋塌的孩子间显得是一朵娇艳的花开在荒乱的土砾杂草间。小娟文静，她是不会和伙伴们一起滚爬的，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伙儿无拘无束地开心地玩耍。小娟并不是不喜欢这样去无拘无束地开心的玩耍，她只是怕她爱精致的娘骂她不干不净的像极了冲里这帮穷邋塌鬼。于是她总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伙儿无拘无束地开心地玩耍，脸上满是羡慕的神色，显得特别孤独。
　　那时候，我很喜欢小娟，就像画家特别钟情于诗情画意的自然风光一样，我就喜欢精致的文静的小娟。因此，每当她孤独地站在一旁的时候，我往往会跑过去，牵着她滑滑的小手，一起穿梭在伙伴们的中间，把她烘托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小娟自然十分高兴，她伴在我的身边，像开在野地里的一朵美丽娇艳的迎春花，绽开了甜甜的笑容。日深月久，我成了小娟的守护天使，她俨然是我的影子姑娘。
　　在我们都迷上图画书的那段时间里，小娟常常悄悄地拉上我，躲进她那间不大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精精致致的小屋。一进小屋，小娟便从书桌的抽屉里把她珍藏的图画书一古脑儿都倒在有点潮潮的地板上，散开，向我推荐着这一本那一本的，并用她对图画书粗浅的理解生动形象地渲染一番。然后，我就趴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儿书中挑选几本，盘着腿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看，一次总要看个够。直到累了，乏了，也就是母亲拉开喉咙喊我吃午饭的时分了，我这才走出这间屋子，揉揉被阳光刺得金花乱缀的眼睛，惬意地伸两个懒腰。
　　孩子好书，无非是图个热闹新奇，就像儿子现在喜欢《奥特曼》，《数码宝贝》等科幻的未来世界一样，我们那时就喜欢读通俗易懂故事性强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林海雪原》《阿凡提的故事》之类的图画书，以满足儿时最原始的求知欲。曾有一段时间里，我便沉浸在图画书的世界里，也正是在这个新奇的世界里，我渐渐地换了牙、变了音。邻里大婶说：“看，流流变成了大人了。”哈哈，不知不觉间，我一下子就变成大人了。
　　变成大人了，图画书就不能满足于逐渐成长起来的好奇心了，心里就常常有一种在书的海洋里去探求一个新的神奇世界的冲动，这种冲动也就常常鼓励我去觊觎父亲的小木箱。那个父亲久未打开的小木箱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蒙上了一层层厚厚的灰尘的小木箱里有一个装满知识的世界，也就是父亲这个冲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引以为自豪的荣耀。我并不是想去觊觎父亲引以为自豪的荣耀，我仅仅是想去找一些我喜欢读的书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在父亲远去姑妈家的一段日子里，我找到了父亲藏在枕头下的小木箱的生了锈的小钥匙片，在慌乱中抖抖索索地打开父亲的小木箱。我翻到了《今古奇观》，粗浅地翻了翻书中的图文，然后拿着这本书便飞毛腿似的跑到屋后的小竹园里，在雀鸟欢快的聒噪声里依着一株不大的香樟激动地打开它的扉页。
　　这本《今古奇观》其实就是从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中选取一些著名的篇章编撰而成的，例如《卖花郎独占花魁》，《苏小妹三难新郎》，《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等等。那时候读书也根本不懂什么“忠孝为醒，忤逆为醉；节俭为醒，淫荡为醉；从恒者吉，背恒者凶”之类，只不过是以此书故事性强情节生动，读完也能不自觉地扼腕动情，或哭或泣，或悲或喜，把孩子并不太丰富的情感挥洒得自由自在。何况在那时是一书难求，在孩子的意识中，能读到如此好书，真正是有点爱不释手，恨不得一口气读完才妙。
　　当时读完每个故事，我也常常掩卷而思，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伯牙不念钟期逝/千古今人说破琴，摔三尺瑶琴以谢知音，恩德相结，腹心相照，声气相求，愈伯牙其义之重，这样朋友才是真个相知；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醉/勿为醒者传，李谪仙不愧人中仁杰，令高力士为其穿靴，杨国忠为其磨墨，一封醉书，吓退番邦……虽然孩提的我还不能完全明了书中深奥的真谛,倒也能从中体会到无穷的快乐,从而在快乐中启谛了懵懂的思维,就如一只扎起了翅膀的风筝开始扶摇直上。
　　现在想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书籍无疑起着巨大的作用，它不仅丰富了我的知识，扩展了我的视野，同时潜移默化地教会了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做人的道德准则，甚至有时我总是高傲地认为：童年的伙伴为何只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斜风细雨中跟在牛背后呵叱着老牛，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读过四大古典名著。我要申明我之所以这么说，并没有贬低儿时伙伴的意思，我的这些伙伴们，他们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凭着本本份份的勤劳和被社会潮流所挖掘的聪明才智，他们创造的财富足让我这个人民教师区区的七百元钱工资累计一辈子，我这个还住在学校简易的住宿区的读过四大名著的读书人应邀到他们家里去做客时，不得不为他们不失奢华的房子以及他们名贵的摩托车高级的家俱而自形惭秽。
　　抛开这些琐碎，还是回到我读书这个话题上来吧。一个吹着一丝凉凉的风的朗月之夜，蝈蝈儿在路旁的草丛中欢唱，萤火虫挂着灯笼到处飞来飞去。我和父亲在屋外乘凉。我仰躺在竹床上，痴痴地遥望着天外几颗零星闪烁的星星，突然问了父亲一个令父亲十分吃惊的问题：“爸，杜十娘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宝，他为什么不从良而轻生。”那时我还并不知道从良的含义是什么，轻生也仅仅是从故事的结局而猜测出它大概的意思的。
　　父亲正在百无聊赖地抽着他的喇叭筒，听到我的这个问题，手擎着喇叭筒举在半空中，怔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父亲很高兴，他含着笑责备我：“你偷了我的书看。”
　　我慌了，无意间把我的窃书行为抖落了出来，并且是在当时我自己认为是教科书之外的淫词艳曲之类的书，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来惩罚我呢？我从竹床上不自觉地半撑起身子来，害怕父亲一发怒又使劲地拧我的小腿肚儿。
　　父亲根本没有一点要打我的意思，他只是定神地看着我，脸上漾开了一朵幸福花。父亲高兴地说：“不错，我的儿子会看书了，我的儿子长大了。”
　　父亲一高兴，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居然向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书中的故事书中的人物，说着我喜欢张孝基喜欢施复不喜欢严世蕃不喜欢李甲表述着我人生最肤浅的爱与恨。此时，我觉得我不是我，我是书中的李谪仙唐解元；而我是我，我是一个被俞伯牙汪信之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初开混沌的刚从人生的童年阶段走过的少年。
　　书，真的有无限神奇的力量。
　　应该说，《今古奇观》是我读过的第一本书。我并不认为这第一本书对我的人生起到最决定的作用，但应该说它让我的视野开阔了许多——我不仅仅只看到故乡那山那水那一座座岗那一道道沟壑，外面还有一个高山流水般的五彩缤纷的世界；我了解到除了思忖着选择哪一块草地去放牛到哪里去砍柴之外，还要去思考友谊爱情道德理想这些精妙绝伦的人类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