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走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一担茴藤、梦园)
作品名称:苦楝树 作者:知音 发布时间:2013-06-12 10:07:40 字数:4240
一担茴藤
母亲总是叮嘱儿子“不要吝惜钱钱总会有花的”,我知道,这句话只是母亲知道儿子懂事担心儿子为了省一分两分钱而作践自己的身体,这只是母亲痛儿子的一个慈爱的幌子。事实上,拮据的家庭是常为这两元钱发愁的。
有一次,母亲奔波了一天,也没有为儿子借到两元钱去搪塞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用,我为此耽误了学校的晚自习时间,母亲还是不得不找来一个小罐头把稠稠的泪花连同酸洋姜酸辣椒酸萝卜一起装进小罐头瓶里。母亲使劲地把这些腌菜摁进去,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摁进去似的。而罐头瓶小小的体积无法承受整个世界,母亲终于累了,怔怔地蹲在小竹凳上,眼角只留下一道干枯的泪痕。
此时,我的父亲走了过来。这一次我的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只是坐在门槛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用兄妹仨用完的作业本卷起的大喇叭筒。大喇叭筒的火光在阴暗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亮着,在缭绕的烟雾弥漫中撩得人更加忧伤。当母亲从外面疲惫不堪地归来无力地瘫坐在小竹凳上时,微弱的火光熄灭了,父亲走了过来。
我第一次知道,父亲还有如此博大的胸怀。父亲把手轻轻地搭在母亲的肩上,母亲那瘦弱的肩还在微微地颤动,父亲便用手臂把这瘦弱的颤动的肩搂入怀中。我听到了哭泣声,这是坚强的母亲第一次伤心地哭泣,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内心真正的脆弱。女人内心的脆弱,是三九天的严冰,只要一把暖暖的火,便会化成涓涓小流。
已是中秋过后,雨丝携着凉凉的寒意。就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亮,黑漆漆的一团,只看见风儿撩着树枝儿的稀疏的影子,我和父亲上路了。父亲是挑着满满一担茴藤上路的,他要把这担茴藤挑到老街卖掉,换两个钱做我一周的生活费。
父亲是从来没有挑过担子去远门的。这个进过高级中学的学过牛顿第一定律第二定律第三定律的农民,他长着一副知识分子的肩膀,知识分子的肩膀皮嫩,搁上个七八两就会皮开肉绽的。母亲不忍给父亲肉绽的肩膀上红药水时痛得他嗷嗷直叫,很多时候情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意让父亲多挑上个半斤八两的。
“走吧。”母亲送我出门,我才发现父亲早已出了门外,手拄着扁担在等我。父亲看见我,便挑起了担,回头望一眼还在愣愣的我,说。
我跟在父亲的背后,在黑暗中沿着模模糊糊雨后坎坷不平的路,高一脚下低一脚地溅起一坑又一坑的水花。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自从父亲成为一个农民并疯狂地好上了酒以后,我对父亲就无法好感起来,我认定他就是家庭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便以沉默来对抗他的乖张。说真的,我恨父亲,我不和他说话,也不去喊他,甚至躲开他不面对他。我无法用语言和他沟通,就连他因为我的沉默的对抗而激起的暴怒我也置之不理。好多日子了,父子俩从来没有平平静静开开心心地进行过一次对话了。
父亲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他用双手托起扁担,不停地任扁担在肩上左挪右挪,想减轻沉重的负荷给予双肩的苦难。而事实上是越挪担子就越重,步履自然就有点歪歪斜斜了。我赶紧走向前去,想帮父亲托一把,父亲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关系,我还挑得动。”
蹒跚地再走了一阵后,父亲的额头上就沁出了豆大一粒粒的汗水了。我敢断定那是汗水,毛毛飘忽的细雨是不可能聚集成这么大的水珠的。我不忍再看父亲痛苦的模样,便用沙哑的近乎哭泣的声音喊叫道:“爸,歇歇吧。”
父亲愣了一下,担子便倏地从他肩膀上撂了下来,父亲看着走近他眼前的我,沉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晶莹的光。父亲被感动了,显然是为我这句动情的“爸”感动得不知所措。屈指算来,我大概已有四年没有叫他一声爸了。
“歇歇吧,好,歇歇。”父亲自言自语,声音有点哆嗦。
父亲走到路的一旁,在一块大石块上坐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赶出一小撮烟丝,用厚厚的作业本纸卷成一个喇叭筒,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燃。父亲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浓洇随着空气直入喉咙,从父亲千疮百孔的肺里面回旋了一圈后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喇叭筒力大,一股浓烟过后,便把父亲呛得弯腰弓背地咳嗽了好一阵儿。待咳嗽好了一点,父亲又猛吸了一口,喇叭筒又升腾起一股浓烟,接着就亮起了一个小红点,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就着火焰,我陡然看清了父亲那张满是沟壑的脸。父亲老了,这几年,父亲老得真快,他白白的肌肤被太阳熏得黑黑的,那青春活力的笑容早已藏匿到难展的愁眉之间,悄无声息了;他经常梳理的满头不多的黑发已蓬乱不堪,不时有一根两根白头发突起,在他举手投足间不停地招摇。父亲四十岁刚出头呀,咋就一下老得如此之快呢。我突然可怜起父亲来,眼泪在眼眶里转呀转,粘粘地不肯下来。天亮了些,一缕鱼肚白从东方冲破了黑暗。雨大了,像蛛丝般地斜织着,沾满了我的全身。我抹了一把脸,凉凉地,温温地,这次,我真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了。
到老街时,天已大亮了。父亲用这一担茴藤从一位老人的手里换了四元四角钱。他从零碎的一叠钱中抽出四张角票,从热腾腾的早摊铺里买了四个热包子。父亲给了我两个,然后把另外两个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暖着。
临行前,父亲把四块钱一起塞给我,也叮嘱了一句:“孩子,不要心疼钱,吃得好一点儿。”
父亲没有送我到校门口。自从我从初中毕业后,父亲不再为了我的学杂费经常出入校门,而父亲的老朋友,那位曾有过相同经历的金老师也被一场突如其来大病困扰了一段时间独自去了天国,丢下了可怜的父亲孤孤单单地,父亲由此也就不再去学校。于是我就让父亲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上早班的人群中。我没有回头看父亲,那时,我真没有回头看父亲的勇气,我害怕那抖索的身影让我无法去承受父亲给我又一次心灵的洗礼。
我没有把多余的钱硬推给父亲,我想把这两元钱挣下来,为父亲买一包上好的烟丝。而我一直内疚的是,我的这个简单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我在积攒保存了一个星期后,又不得不掏出这还带着身体温热的两块钱,支付了又一个苦难清贫的一周的生活费。
父亲至今还贪杯,仍然是沾酒就醉,醉酒的父亲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还是任意地渲泻自己内心的怨恨与愤怒,仍然是激起伤害过他与没有伤害过他的狭隘的冲里人的仇恨。这使往往想起魏晋时期的名士。阮藉的长啸与白眼,稽康旁若无人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无疑是向世俗的一种直捷和透彻的宣战。父亲,在我的故乡这个还说得上落后和闭塞的小冲里也可以说得上一个名士,他虽然不能像阮藉和稽康一样遭受统治者的迫害与杀戮,但他的乖张和傲慢也同样会为世俗所唾弃和吞噬。
而在小冲里,我是绝不允许别人再去伤害我的父亲的,我会像一勇敢的卫士一样站在父亲的身边,时时刻刻准备为他战斗。由此,我曾拿着锄头与比我高出了一头的堂兄大干了一架,原因是为了自留地的地边他欺侮了我柔弱的父亲;我也曾和冲里出了名的泼妇五寡妇满瓢满瓢的大粪大斗了一场口水,我把小冲里小秀才的斯文抛却在荒郊野岭,原因也就是听到她骂了喝醉了酒的父亲一句“酒疯子”……我绝不容许父亲的尊严再受到践踏,哪怕是一句轻蔑的咒骂,甚至一个不屑的眼神,这都足以让我为我的父亲去拚命。
我不再恨我的父亲了,自从父亲挑着一担茴藤到老街为我换了四块钱的生活费之后,自从父亲的背影流失熙熙攘攘的上班的人潮中之后,我突然悟到了父亲的伟大,那是一种深嵌在骨子里的一种伟大,正是这种伟大,让我深深地懂得了我的父亲,也由此而深深地爱上了我的父亲。是啊,我深深地爱上了我伟大的父亲,这种情愫从此也就左右着我对父亲神圣的感情。
我深深地爱上了我的父亲,这是我成长的又一个重要的标志吧。
梦园
有一段时间里,我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一座别致的房子,后面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圆形的荷塘。荷塘里淡紫色的蓓蕾正是绽放的时候,一两个蜻蜓在淡紫色的蓓蕾间翩舞着、嬉戏着,忽而旋飞现时起,忽而停驻在花蕊的中心。沿着荷塘,两排郁郁葱葱的冬青守护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掩映在白玉兰宽阔的臂弯里,一直延伸到画廊前,把一帘青色直送入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客厅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机,于魁智舞着身段正用他圆润浑厚的嗓音唱着沙家浜选段“这个女人不寻常”。用午餐了,母亲从现代化的厨房里端上一碗晶莹剔透的鱼丸,招呼着“开饭啦”,于是父亲打开一瓶双沟酒,悠闲惬意地抿上一口。妹妹撒着娇责怪父亲:“少喝一口呀,爸。”弟弟向妹妹做了一个鬼脸,说:“姐,男子汉是要喝酒的,咱爸是男子汉。”
柏拉图说过:“人们都是在地球深处被孕育铸造而成的,地球是他们的母亲,把他们抚养大了,送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虽然一土所生彼此是兄弟,但是上帝铸造他们的时候,在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高贵的统治者。在辅助者的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铁和铜。虽然父子天赋相承,有时不免金父生银子,银父生金子,错综变化,不一而足。”我是一个上天铸造时只加入了铁和铜的农民的儿子,而在梦中,我俨然是被上天加入了金至少是加入了不少白银的那一类了,因此我才会拥有那么别致的房子,那么精巧的花园,那么美丽的荷塘。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用弗洛伊德的思想去解析我的梦,也无法从梦中去寻找到神秘深奥的“里比多”元素,但一觉醒来,我躺在硬硬的旧棉絮被窝里,周围是学友们均匀的鼾声。透过蚊帐,遥望着窗外在寥阔的夜空中闪烁着的几点寒光,我知道那是一个遥远的梦,一个可望而难及的遥远的美丽的梦,就如夏日雨后一道绚烂的彩虹,我只能徒自去欣赏它的美丽。此时,我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坐起来,把目光放逐到深远的夜空,静静地,久久地,呆呆地去追寻着梦,把思维放纵在一个无序的混乱世界里,牵引着我痛苦的灵魂。
我总想着我的梦,也时常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杰说着我的梦。
杰正在梦的迷宫里寻求梦的解析,听到我的梦便以自己的理论告诉我:“梦是你的潜意识里一个美好愿望,是你前进努力的方向。”
我并没有认为杰的理论有多么高明,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梦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仅仅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而梦对我来说它更大的魅力在于它是鞭策我成长的动力。那段时间,我把梦中的情景用铅笔描下来,把它贴在我的笔记本的扉页,每当我翻开笔记本,我便看见了别致的房子和精巧的花园和美丽的荷塘,于是乎我便想起我就是这别致的房子和精巧的花园和美丽的荷塘的总设计师。我要做一个优秀的总设计师,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就是要往我上帝赋予的铜和铁的躯体里加入金和银的元素,那高贵的金与银的元素。
我知道这个梦对我来说是一个愿望仅仅只是一个愿望,这个愿望远不是给父亲买一袋烟丝所能比拟的,也不是通过一两个星期的节俭就能从生活费中抠出来的。它必定吸取你的精血,锤炼你的意志,激发你的青春。
这个梦鞭策激励着我,催我去努力去奋斗去不懈追求。我,一个追梦少年,就为着这样一个愿望,在疲惫不堪的日子里沉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