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山鸟飞绝
作品名称:易坎记 作者:老官斋人 发布时间:2013-06-05 19:04:11 字数:8359
朱罪己中掌之后,瘫软在地。迷离之际,隐约见到有个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再想撑起看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顿时昏厥过去。
那黑影见四处无人,露出脸来,正是尤伯。只见他身轻如燕,一纵一跃,不消多时,又回到了村庄。刚想入庄,却见自己的住处灯火通明,里里外外都是官兵。又听见兵器撞击的声音,想必是留在屋内的葛成夫妇正与之交手。
尤伯感到奇怪,这个村庄荒废多年,官兵是如何来到此地的?于是,便躲在暗处,静观其变。
屋院内,横躺着几具尸体。葛成手持残断的铁扇,身后护着母子二人,浑身是血,已被官兵逼到角落,没了退路。归妹惊魂未定,双手紧紧抓住小葛蒙。而此时,小葛蒙哪里见过这样的刀光血影,闭着双眼,紧握双拳,早已是心乔意怯。
葛成回头瞧了瞧归妹,又看了看葛蒙,心头不觉涌上一丝悲凉,眼中噙着泪,说道:“你们母子因我受此牵连,实在是愧疚难当。只恨这世间无道,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如今绝路之上,只能以我一命相搏,换取你们母子二人的性命。”说罢,只见他大吼一声,不知哪来的神力,竟将铁芭蕉叶尽皆折断,取出一片拿在手中,冲着官兵喝道:“我一人之罪,一人承担。今甘愿受死,任凭处置。但求各位,若能放过我的妻儿,即使我死,也能瞑目。如若不能,即使化作厉鬼,也要索取诸位的性命。”话音刚落,回头对着母子,大呼一声:“我去了。”便将手中那叶芭蕉铁片,狠狠的插向自己的胸口,没入其中,顿时血喷如注,顺势倒下。
归妹先前听到葛成说“以命换命”的话,便已知其意,也暗暗抱定必死之心。后又听到“放过妻儿、瞑目、索命”等语,便认定他已然准备赴死。正欲上前,转眼看到葛蒙,心中忽又不忍,思量之间,只听一句“我去了”,随即又见铁片插入其胸,人已倒下。顿时,天塌地陷,伤心欲绝,拖着葛蒙扑向葛成,哭喊之声,催人泪下。此刻纵是再凶险之境地,母子二人也已然没了怯意。
归妹伤心之处,忆起与葛成从前的恩爱之日,不觉万念俱灰,自绝之心顿起。看着旁边的葛蒙,又是一阵心痛,便抬头恶狠狠的望着官兵,心想:“我若随成哥一同死去,想这帮畜生也不会对蒙儿狠下毒手。如天不绝人,只盼道长能及时赶回救下蒙儿一命。”想到这里,猛得一起身,奔着墙角撞去,只听“砰”的一声,头上血如泉涌,歪在一边昏死过去。葛蒙这边正在伤心,又见母亲也寻了短见,立刻扑了过去,凄惨之声,闻者无不堕泪。
这时,官兵中有个领头的喊道:“这个女子千万死不得,快快去救?”几个官兵立即领命抓起葛蒙,抬着归妹便要上马。尤伯看了多时,见要捋走母子二人,纵身一跃,顺手捡起几粒石块射出,几名官兵应声而倒。趁他们还未及反应过来,用手指在归妹身上一点,血立刻止住,迅速又将母子肩扛腋夹,飞身出了庄外。
尤伯挟持着母子二人,气运丹田,脚下生风,不觉已是一里之外。只见后面约有三、四十个官兵,翻身上马,紧追不停。此时,葛蒙被夹在腋下,感到呼吸困难,几次挣扎,却不能解脱。情急之中,看见这人腰前别着一把匕首,顺手拔出便要刺去。尤伯看见,不由得一惊,疾忙将他提起甩了出去。葛蒙被这一抛,跌跌撞撞,正巧摔入一个沟中,昏了过去。再想停下取回匕首,回头一看,马队渐已接近,只好继续朝北狂奔而去。肩上虽然扛着一人,后面又有追兵,却丝毫不觉吃力。
约莫半个时辰,便将追兵甩远,全不见踪迹。这时,天也渐亮,一直奔到一片野树林中才停下。一眼望去,苍树底下正好有块大青石,便将归妹放在上面。见她虽昏迷不醒,但额前鲜血渐渐凝固,轻轻一试,鼻息尚存。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人,便伏在归妹身上,借着林中穿过的亮光,仔细端详,心中叹道:“果然是个美人!可惜呀可惜!”看了一会,竟又解开她的衣带,将上身剥光,顿时胴体尽露,体肤光滑细腻。便目不转睛,在归妹胸前来回游荡。接着,又将其迎面托起,翻过身来。突然,一阵兴奋,原来归妹身后竟现出一副精美的刺青图案,便顺下手往自己的腰前摸去。这时,才想起匕首已经被葛蒙夺去,悔恨不已。
正在此时,青石之上的苍树中传来一声断喝:“淫贼!”尤伯不由得一惊,立刻推开归妹,闪在一边。再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空中飘然而至一件青袍,正好盖在归妹的身上。那青袍之后窜出一个黄脸大汉来,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上握着一把七星短刀,约有三寸来长。
尤伯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老朽就是淫贼?”
黄脸大汉翻起短刀,指着他道:“我在这里已呆了一夜,将你这老淫贼所为龌蹉之事,看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还想抵赖?若不放过这女子,休怪我刀下无情。”
尤伯心想:“这人一直呆在树上,我却没发现,看来不能等闲视之。”想完,便暗自提气,凝成双掌,将脸一沉,道:“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对方冷笑道:“我手中的刀已有数年不曾开荤了,今日先拿你这个老淫贼来祭刀。”说罢,一个箭步,近到尤伯跟前,寒光闪过,只见一把七星短刀劈了下来。
尤伯也不慌张,先是步子一挪,身子一斜,避开了刀锋。后又从斜刺里插出,将早已凝成的双掌,左右夹击,狠狠拍向大汉的太阳穴。此掌叫做“双雷灌顶”,一招致敌,若被击中轻则昏厥,重则殒命。因不愿与这大汉纠缠,他便想在一招之内便置其于死地,以为出此毒招,手到擒来。谁料,那黄脸大汉往下一沉,速度极快,未及看清,人已躲开。此时,双掌已来不及收回,扑空拍在了一起。幸暗自收了大半内力,否则便此一击,亦能将自己的双臂震成骨折。
尤伯惊叹之余,还未站定,感到地面一阵旋风扑来,低头一瞧,七星短刀牵着一条锁链,横扫着朝自己的双足砍来。立即又跃起一丈来高,悬在空中倒挂着身子下来,朝大汉又狠狠发出一掌。那掌力呼呼而降,居然掀起一地尘土飞扬。霎时,周围一片浑浑浊浊,模糊不清。大汉见来掌气势凶狠,此时短刀还未完全收回,自知躲闪不及,便凝神聚气,身子一挺,脚下一蹬,迎上去便是一记对掌。
两股掌力相撞,震得苍树一个抖擞,枝叶凋零。黄脸大汉顿觉有一股软力化掌而入,全身酥麻,站定在地上,喊道:“鬼谷掌!”不等回话,便立即从衣带里取出一粒红丸,塞入口中服下。
尤伯所使的“鬼谷掌”,正是偷袭朱罪己的那一掌,便是罗祖教所创的独门五谷掌法之一,又唤作“开合”掌法。所谓“开”就是对方掌力不济或者旗鼓相当,便会中掌间蛊毒,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全身酥麻,体内有被撕咬的痛苦,以至昏厥。如若不治,七日之内,便会痛痒而死。所谓“合”就是对方掌力胜过自己,掌间蛊毒反害己身,结果是发掌之人尝尽其间痛楚。所以,“鬼谷掌”一般不会轻易使出。尤伯自恃掌力纵横无敌,竟一夜之间使出两次。他在空中被震出,几个筋斗,才翻然而落,心叹:“此人虽然使刀,掌力却不俗,不知是什么来历?”正在想时,却听到黄脸大汉一语道出“鬼谷掌”,心中惊叹:“此人是谁?居然能知道我使的招数,看来今日是遇上劲敌了。”接着又见他迅速服下一粒红丸,更是又惊又奇。于是,立即收势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知道‘鬼谷掌’的?”
黄脸大汉冷笑道:“老淫贼!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了吧!”尤伯见对方不回答,心想:“他已经探出了我的底细,而我却不知道他的底细,即使再斗下去,也是两败俱伤,不如先走为妙。”于是,眼睛盯在了大青石上。
黄脸大汉见到异样,心里已经清楚,要想救下这个女子,只能放走老头。若论单打独斗,胜败难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射出短刀直直的插入了青石之中,手上拽着锁链,笑道:“老淫贼,念你师出故交,今日饶你一命。你要走便早走,这女子就留给我吧,恐你无福消受。”
尤伯听了,苦苦一笑,道:“哼,哼!只怕今此一生也消受不起了。”
大汉觉得话中有话,再仔细一观察,见他虽是满头白发,但面容白净,没有胡须,便笑道:“哦!你怕不会是个老太监吧…”
尤伯不由得怒火中烧,提气凝掌,喝道:“呸!满嘴喷粪。我本不想再开杀戒,看来今日是一定要论个高低了!”话音刚落,挥起双掌,刚想直奔而去,突然感到身后有股气流,回头一看,见一把生铁长剑,追着刺向自己而来。那剑气虽不甚强,但毕竟是腹背受敌,只好跳出圈外,转身一看,黄脸大汉旁边又多了个白脸汉子,约莫四十岁上下。自知以一敌二,难有胜算,道了一句:“后会有期!”便一跃身不见了。
黄脸大汉收起短刀,冲着那白脸汉子拜道:“大少主!”白脸汉子似有几分不悦,问道:“徐五鬼,命你在此等候,怎么和别人交上手了?石头上的是什么人?刚才那个老头,功夫不弱,他又是谁?你别忘了,我们奉老庄主之命,是有要事在身的!”
徐五鬼低着头道:“是!大少主教训的是!”便又小心翼翼的将刚才的事情叙述起来。正说到老头欲淫乱女子时,大少主“哼“了一声:“苟且之事,说与我听做什么?”徐五鬼便又说到老头使出的是“鬼谷掌”时,大少主又“哼”了一声:“区区一个‘鬼谷掌’,有什么可怕的?药丸你吃下了吗?”徐五鬼立即回道:“不敢耽搁,当时就吃下了。”大少主冷笑道:“毕竟习武不精,一个‘鬼谷掌’便险些抵挡不住。”徐五鬼连忙称是。最后说到生铁长剑追刺那老头时,只见大少主眉头微微一扬,“哼”了一声:“若不是我及时赶回,你只怕真的要成‘鬼’了。”他又望了一眼青石上的人,便问道:“这个女子不知来历,你且托付给附近的人家,然后随我赶紧去办大事。”
徐五鬼点了点头,走到青石旁边,闭起双眼,手伸进青袍里,将女子的衣带整好,便掀起青袍披在身上。看见女子头上有伤,不觉又动了恻隐之心,回头禀道:“这女子重伤在身,危在旦夕,若不医治,恐性命难保。”
大少主冷笑道:“既然是你救的,你就在此处给她医治吧。”徐五鬼一听,甚是为难,禀道:“凭在下的医术,恐难有回天之术,我看只能带回……。”说到这里,便低头不语了。
大少主将脸一沉,斥道:“老庄主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妥,怎敢回到庄上?”便走近那女子身边,本想一探究竟,却“啊呀”一声,不禁悲喜交加,脱口而出:“表妹!”不容分说,立即命徐五鬼找来两匹马,急速往回便赶。
原来,这个大少主正是归妹的姑表兄。他的父亲居于山东泰安,原是禁军参将,十年前便衣锦还乡。因先帝曾赐免死金劵,便建起一座“荣燕庄”,供奉至今。老庄主姓徐名道跖,年纪六十有二,其妻十五年前已然仙逝,生有二子,大少主名叫徐相济,二少主名叫徐未济。又自创了十八兵器谱,传给十八金刚,各怀一技,誉满天下。另有七个刀仆,都从姓徐,依次按七鬼为名,徐五鬼便是其中之一,排行老五。后因苏州之乱,徐老庄主密得一信得知,立即派遣了大少主与徐五鬼一路赶往苏州,准备解救葛成一家。不想,刚出泰安地界,便在野树林中,阴差阳错的救了归妹。
二人心急如焚,一路上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只用了一日,便已到了泰安,未作任何停歇,直奔“荣燕庄”。徐相济又命五鬼立即通禀老庄主,自己将归妹安置一间厢房,传来庄上的神医,以及陪侍丫头,里里外外忙作一团。
徐五鬼领着老庄主,来到厢房,见到徐相济,听他禀道:“父亲,表妹伤势不轻,我们在路上只耽搁了一天。”老庄主神情凝重,伸手一把脉象,便知不妙,忙命神医竭力相救,又吩咐五鬼守在门外,不许人出入。随后,详问了来龙去脉。
正说话间,只见神医出来,面带忧色,摇头叹道:“头上的伤势系撞击所致,幸有人点住穴位,所以强撑至今。可惜时间太久,髓海出血,已灌其内,即使性命无忧,恐怕也难再醒。在下也只能开上几剂安命的药方,维其性命而已。”
老庄主嘴角微动,面色凝重,刚想问话,只听外面一阵吵闹,什么碟儿盆儿的都被摔碎在地上,紧接着又听见“噼里啪啦”几记声响。
徐相济望了一眼老庄主,摇头叹息,便转身出门。正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掩口细髯,腰细膀阔,带着一顶木瓜芯攒巾,穿着一领银丝纱团衫,系着一条狼蛛斑红带,踏着一双土黄皮皂靴。脑后一对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一支金笛。虽出任英武,资禀聪慧,暗里却透着两股正邪之气。再一看守着门的徐五鬼,面颊红肿,显然是被打所致。因质问那人道:“二弟,你又发疯了?表妹尚未脱险,你再这样闹下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来这人便是庄上的二少主徐未济。此人近年来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因此,庄上无人敢再理他。
徐相济这么一说,反而使他愈加放肆,癫狂起来,用手一推,便要往里冲。这时,老庄主从里面出来,面带威色,似有几分怒气,却又隐忍不发,道:“未济,你表妹伤势很重,须静心调养,过几日为父的还要为她运功疗伤。不能有人打扰,否则稍有闪失,恐怕再难见到你表妹了。”二少主听了,脸色煞白,竟泪流满面。突然扬起一掌,将旁边的一个石墩击碎,便转身跑走。
老庄主见到徐五鬼脸颊红肿,因平时最喜爱他,所以不免心疼,便取出手帕替他擦拭。五鬼却一脸惊愕,赶紧往后退了半步。老庄主笑道:“你们七人自小被我收养,隐在山上闭修十五年,八年前才回到庄上,尝尽疾苦。因此,老夫将你们视同己出。你们也不必太过自卑了。”徐五鬼当即跪倒在地,低头说道:“庄主就是庄主,我们七人受庄主养育之恩,心里只能想着恪尽职守,以死相报,不敢有其他奢念。”老庄主点了点头,笑道:“最近庄上发生了不少的怪事,尽管大鬼、三鬼和七鬼都出去查访了,可老夫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苏州出事,你们也只找到归妹一人,至于我那个侄婿以及小外孙葛蒙却不知下落。别人又放心不下,只得再派你出去走一趟,探听消息。但要记住,我那个侄婿擅使一把铁芭蕉,人在芭蕉在,人亡芭蕉亡。”说到此处,老庄主眼神闪过一丝忧虑。
可在徐五鬼听来,老庄主这番话,情深意重,不觉眼睛湿润起来,顿时豪情万丈,拜道:“庄主,五鬼受命,现在即刻出发。”说完,转身便走。老庄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吩咐徐相济道:“从今天开始,让二鬼守住庄门,任何来访都不接见。再让四鬼与六鬼日夜守住此门,不得任何人入内。你带着十八金刚,在庄内日巡夜查,不得松懈。”大少主受命下去作了安排。
徐五鬼自带了细软干粮,顺着原路往苏州方向,策马朝南而去。行了两日,看见前面有个庄子,一片死寂。走到庄口,只见地上一片片血迹,便寻着血迹往里进去,又见到一所宅院,四处散落了几件兵器,院落里的地上和墙上,都有大片未干透的血迹。心中疑惑,便四处寻找,却未见任何尸体。忽见角落里,散落了一地的铁芭蕉叶,五鬼一阵欣喜,转念又是一悲,心想:“想必此处便是表小姐一家失散的地方,只怕表姑爷与小葛蒙已然遇险了。”叹了一口气,便拾起铁芭蕉叶,用绳捆住,拴在马上。呆了一会,再无发现,便上马出了庄继续朝南走,可心里一凉,竟不知下一步究竟应该再往何处去才好?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正在呻吟,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道长。从地面的痕迹来看,像是从远处一步一步爬到这里的。此人身体羸弱,垢头蓬面,兼有重伤在身。五鬼疑道:“莫不是表姑爷葛成?”便取出水袋,喂他水喝。那道长正饥渴难耐,嘴中一甜,顿时晃动了身体,亟不可待,打起了几分精神。五鬼伸手摸其脉象,心中暗道:“他居然也中了‘鬼谷掌’,已有五六日了。幸遇上我,否则不消一日,便会痛痒而死。”因又想起前面遇到的神秘老头,联系起来,越发觉此人便是葛成,只是奇怪他如何一身道袍?于是,立即取出一粒红丸,放入其口中。见他气若游丝,没有力气,又喂了一口水,这才将药丸咽下。道长本来全身痛痒得已失去了知觉,一路爬到此处,更兼五六日未进水米,身体已然虚脱殆尽,只觉得飘飘然像是堕入一片汪洋,浮浮沉沉,魂飞魄散。这时,咽下这粒药丸,浑身顿时又有了知觉,只是感到阵阵酸疼,头绷脑胀,一合双眼,便又昏睡了过去。
五鬼见了,从庄中取来一口破锅,支起点燃,烧开了水,又从马上取来干粮,用手碾碎,放入锅中,烧的沸腾了,便又找来一个碗,将水煮的干粮,盛入其中,一口一口的喂下。道长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腹内一股暖流,浸入全身,化作力气,“唉”的一声,缓过神来,口中念念有词。五鬼伏下身去,侧耳听他喊着“归妹、夫人”等语,更觉此人定是葛成无疑了,心想:“今日只能暂留此处,等他醒来,再去寻找小葛蒙的下落。”
且说葛蒙自从跌入沟里,昏迷了一夜。等到醒来,感觉自己好像睡在一辆车内,心想:“是不是又和爹娘回到马车上来了?”挣起身来,不禁连喊了几声:“娘!”却见帘子一掀,钻入两个光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年轻的和尚,其中一个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你醒了?一定是饿了吧?”另一个便递来馒头,道:“吃吧。”葛蒙经过这么一夜,的确有些饿了,接过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两个和尚笑了笑,又递过一个水袋,葛蒙也接了“咕咚、咕咚”的喝下。
和尚又问:“小施主家在何处?唤作什么名字?”葛蒙虽然年不过十岁,但经历了这场腥风血雨,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似的。一觉醒来,原以为父母仍在身边,如今却见是两个陌生的僧人。又想起昨夜爹娘的惨状,不觉心中泛起一阵悲凉,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下。心想,他们问我,既不能以实相告,又不能诓骗,倒不如不说话。和尚见他淌着眼泪,始终闭口不答,觉得奇怪,又不好再问,只好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一连走了两天,便来到徐州狮子山下,这里茂密丛林,万株青竹连成,一片葱葱郁郁。葛蒙隔着车厢,听见一个和尚满心欢喜,说道:“好一派清秀景致。师弟,这次到了竹林寺,听‘乐有’大师的禅法,必定能超凡脱俗,解我无限烦恼。”另一个和尚笑道:“我寺每年奉主持法旨前来竹林寺听禅礼教,烦恼解了又生,生了又要去解,无穷无尽,也不过如此。师兄,我看现在要解的第一烦恼,便是车里不说话的那个孩子。”一个道:“救人性命,可造浮屠。既然他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世,我们又不能带着他到处云游,倒不如交给竹林寺,‘乐有’法师大慈大悲,定会收留。”另一个笑道:“阿弥陀佛,极好!我们也算做了一件善事,可修来世因果。”
葛蒙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来说去,只听懂了他们要将自己交给一个叫做“乐有”的法师。因此想到自己,每年也曾随父母祈过福愿,经常听到母亲将所拜的神像都称为“法师”。所以,脑海里便呈现出“乐有”法师的模样来,定是个金漆泥塑、怒目圆睁的金刚神像。正在胡思乱想,一个和尚把帘子一撩,笑道:“小施主,我们得上山朝拜了。”他将手一伸,便扶起葛蒙,引下车来。
和尚笑道:“小施主,问你来历,你又不说,一定有什么难处或是受了什么惊吓。不过,自此我们便要把你送入竹林寺,交给‘乐有’法师,你若是有缘人,入了空门,在此修行,也算是一件美事!”
另一个和尚笑道:“师兄,你也真是的。这个小施主的父母亲人一定尚在人间,你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劝人遁入空门呢。”说到这里,便蹲下拍了拍葛蒙,“小施主,不要害怕,只是暂时把你安置此处。如果日后寻得了父母下落,便回去团聚。”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上面套了一个木制的刀鞘,又道,“这定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我见没了刀鞘,一路上闲来无事,便用木头又做了一个。”然后,双手合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转身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葛蒙本来不大情愿留在寺中,但听了刚才的一席话,觉得这个和尚说的在情在理,便也就对他放下戒心,紧随其后。
越往上走,丛林越密,两旁的大树盘根错结,撑起一片遮天大伞,枝连着枝,透光折影,鸟鸣不绝于耳。再往上,忽现一片竹林,高耸入云,一阵微风徐徐,翠叶旋落,洒满了青石台阶。台阶之上,烟雾袅绕,钟鼓萦萦,拨开一看,一座凛凛寺院,现入眼帘,山门之上悬有一匾,金雕银塑着“竹林寺”三个大字。
三人入了正南门,来到一塑女法相面前,两个和尚合什而立,拜了三拜,其中一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葛蒙听到“罪过”两个字,使他想起一人来,因此人名字中也有个“罪”字,便是那夜父母遇难时,不见了踪迹的蹇敖道长。心想:“这位大伯曾答应过我,会保护爹和娘,那一夜,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便泛起怨恨来,因年纪尚小,思绪不定,满腹狐疑。
正在这时,寺中钟声大作,细数一下,紧紧敲了十八响,两个和尚一脸疑惑,便想:“必是有大事发生。”连忙穿过天王、三圣殿,往西纪念阁的一侧,便是钟鼓楼。这里聚集了几百名僧人,盘坐楼下,重重叠叠围成数圈。只见中间一个长老,身后两个护法,紧闭双目,如泥雕塑像,一动不动。忽然梵音扬起,众僧一齐诵经念法,顿时沸沸扬扬,声振动天。三人赶紧也盘坐在旁,不动声色,因听见他们诵读的是法华经,两个和尚便也跟着念了起来。葛蒙不知所措,见和尚盘坐他便盘坐,见和尚闭眼他便闭眼,只是他们诵经自己却不会了。因觉得众僧诵读的法华经,忽近忽远,妙趣横生,时而高亢如龙升九霄,时而低沉似流水年华,旋于上空,久久不绝。所以,又生喜爱,不由得忘形,效仿着法音,抑扬顿挫的大声念起 “保佑爹娘、保佑爹娘”来。
正在高兴之时,梵音骤止,四周寂静。只见从正北门进来一人非僧非道,头裹红巾,貌状温恭,嬉怡微笑对长老施了一礼,道:“我乃山东大乘教清虚王离,奉教主之名,已与一月之前发函于法师。函中所提之事,不知法师可曾思量已毕?”等了良久,长老没有说话,身后一个护法喝道:“什么大乘教小乘教的?不过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尔等与我寺素无瓜葛,竟明目张胆强索硬要,真是无耻!”王离冷冷一笑,只见他双手合什,默默一念,转身便是一掌,只觉得气浪滚滚,竟将身后一片竹林尽皆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