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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痛(六)

作品名称:阵痛      作者:陋石      发布时间:2009-07-27 10:57:43      字数:10538

阵痛八---十



天一亮赵常有就牵着毛驴上了路。
翠翠倒骑着毛驴。驴脖儿下的铃铛“叮咚叮咚”,驴蹄儿“咯噔咯噔”,她那腰身也自如地前后一闪一闪。
俗话说:“马前驴后”。是说骑马要靠前,那是便于马的奔跑。而骑驴则不然,驴背精瘦,犹如坐在刀背上。如果倒过来骑,两个屁股蛋儿跟驴臀部结合得很贴切,再把腿往回一盘,恰似坐在平稳的凳子上,舒服极了。
太阳照在翠翠粉扑扑的脸上。她虽三十五、六,却风韵依旧。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起个髻,两支银簪一横一竖地别在髻上。两边鬓角的短发微微弯曲,显出一种山里女人特有的自然美。一身家织布衣裳可身而得体。崭新的黑平绒鞋面上锈着两只小蜜蜂。这鞋是敏哥托人稍给她的,她从来没上过脚,今儿特意穿上了。
翠翠既然敢上县里找敏哥,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
翠翠娘家在七叉沟,是山里的山里。栗敏曾是南山游击队队长,负伤后在翠翠家养过伤。
那时栗敏跟翠翠都还青春年少,一个干柴,一个烈火,时间不长,俩人就钻进了一个被窝。
当时的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翠翠自小就定下了娃娃亲,就是现在着赵常有。翠翠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栗敏,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闺女不争气。他怕日后惹下麻烦,就不吭不哈地在一天早上把翠翠拥上牲口送到了雷公庙,从此翠翠和栗敏天各一方。
解放后栗敏当了县委书记,前情不忘,常让人给翠翠稍点东西来。翠翠再没去找过栗敏,她已是巧莲的娘。这次若不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她是不会去找敏哥的。
她不时仰起手挡一下那刺眼的阳光。深秋时节,落叶纷纷,沟沟岭岭泛着枯黄,惟有一片片火红的枫林燃烧着山岗,也烧得她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道此去会是怎样的结果,不免也就有了几分惆怅。
驴儿不紧不慢地走着。山道弯弯,铃声悠悠。“叮叮当当”的铃声敲击着这寂寥的山野,也敲击着她那忐忑不安的心。
日头偏西才来到城里,找到县委。传达室的人听说是栗敏书记的妹子,紧忙传达。
翠翠一见栗敏扑到他怀里就哭。
分别近20年,再次相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翠翠呜呜哭个不住,栗敏书记不由地眼睛也湿润了。
赵常有风言风语听人说过翠翠跟栗敏的事,此时他觉得夹在他二人中间很是尴尬,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感觉,是他夺走了这位县委书记的老婆,便很知趣地溜出屋去。
不一会儿,翠翠眼里含着泪花笑盈盈地同栗敏书记走出屋子。
此时的栗敏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头戴灰布帽,腰别盒子炮的土八路,而是堂堂的垣曲县县委书记。由秘书带路,通讯员牵驴,栗书记陪同,一路说说笑笑把翠翠和赵常有送进了县招待所。
翠翠去了县城,张占元并不知晓。一大早巧莲就来到工作组把她娘交代她的话对张占元学了一遍。
张占元“嗯“了一声,啥也没说。原先他本想在经济问题上抓住赵常有,逼翠翠就范。可惜雷公庙大队实在是太穷了。
封山止伐,禁养家畜,割资本主义尾巴断了来钱路。山里是以大队为单位集体核算。每年除了那点公粮款,几乎没了别的收入。除去农业税,大队提留款,社员分红,就所剩无几了。每年收支就那几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边喊哪边答应。他和于杰查了几遍也没查出丝毫破绽。
张占元是运动老手,他深谙抓不住辫子就揪耳朵的招数。运动是搞起来的,只要搞,什么问题都能搞出来,要不咋叫“搞”运动!
人人都长着一张嘴,这张嘴不光吃饭还要说话。一年360天,天天说话,谁能保证就不说一句错话。只要往纲拉,往线上扯,没个不上纲上线的。其实他也没想把赵常有咋样,他知道就凭“和尚住到屄里头”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把赵常有也咋不了。他只是想出出胸中这口恶气,叫翠翠知道他的厉害。不料一场会就把赵常有开跑了,跑了总还要回来,这事不能就这么搁下,总得有个交代。
张占元精通运动的三板斧:一政治,二腐化,三经济。看来前两条砍不倒赵常有,还得在经济问题上下手。和经济联系最密切的自然是会计,只要在会计身上打开缺口,赵常有就休想逃脱干系。
雷公庙大队会计叫席四平,人们却叫他“稀屎癖”。
席四平十岁上得了一种怪病,一天到晚没拉得没遍数。村里人叫“稀屎癖”,医学上称为“肠结核”。这种病得了就好不了,尤其是受惊吓或精神紧张时,说拉就拉,捂都捂不住。如果有人在他身后猛地一声咳嗽,刹时准能闻着一股恶臭,他拉到裤裆里了。
肠结核是一种“富贵病”,他家穷治不起,只好硬抗着。命是保住了,个子还不到一米五,身子单薄的经不住三级风。脑袋上戳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毛,黢青干瘦的刀条脸上镶着两个死鱼般的大眼睛。咋一看,还以为是一具木乃依。
稀屎癖个子虽然瘦小,倒还算机灵,又认得几个字,赵常有让他当大队会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看上了他胆小。常言说得好:“会计胆小,一文不少。”赵常有对稀屎癖也照顾有加,让他当大队的饲养员,轻轻闲闲,每天10分工。
稀屎癖对赵书记更是忠心耿耿。赵常有说给九两九,他决不敢给一斤。他办事赵常有绝对放心,就把大队库房的钥匙也交给了他。
严格地讲,会计兼保管不符合财务制度,拿稀屎癖开刀也就顺理成章,出师有名了。
稀屎癖一听要他“上楼洗澡”交代经济不清问题,顿时肚子就“咕噜噜”响起来。
大队部里,麻油灯依然冒着黑烟。张占元坐在中间,左边于杰,右边榆钱,一付三堂会
审的派头。
稀屎癖孤零零站在桌前,面向群众。在工作组面前,在大队部这严肃的会场上,在一双
双眼睛避视下,他那本来就不算个高的个长,此时显得越发地渺小了。
张占元虽是个工农干部,却很善于诱导。揉了揉他那又肉又厚的大鼻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广大社员同志们!有些事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大家想一想,为什么队里的牲口卧下比站起快,尾巴比锥子快,脊背比刀子快?十个饲养员十个贼,喂牲口的料全叫他们偷吃了。南沟的饲养员把麻糁(棉花子榨油后的麻饼)用碾子碾了烙饼,下川饲养员把黑豆炒了吃,后凹的饲养员把黄豆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喂牲口。咱雷公庙大队的饲养员就不知道麻糁、黑豆、黄豆能吃?他是会计,管着账目,还执掌着大队库房的钥匙,这不是一手遮天吗?谁给他这么大权利?为啥给他这么大权利……”突然,一股臭味向他漫过来。他忍不住用手在脸前煽了一下,又一股更浓的恶臭扑过来。他看到坐在前排地上的社员个个手捂鼻子,脸扭向一边,问道:“你们咋回事?”
一个社员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着稀屎癖,说:“他——”
张占元瞪起两眼瞅着稀屎癖,他在观察这小个子捣得什么鬼。
稀屎癖抿着嘴憋住气惶恐地瞧着张占元,刹那间他那嘴就慢慢地张开了,随即一个很响的屁隔着棉裤崩出来,听那声音是带着屎花儿一齐窜出来的。
张占元怒不可遏:“你——”
稀屎癖哭丧着脸:“憋不住。”
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当然也就禁不住这屎屁的臭气在屋子里恣肆地蔓延。
前边的人急匆匆朝后躲,后面的人受到了挤压又嚷又叫。张占元也被这股异味呛得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想起了稀屎癖这外号的来历,知道稀屎癖拉到裤裆里了,便摆摆手,说:“回去换裤子。”
稀屎癖如获大赦一般急慌慌走去,在他原先站的位置上却留下了两个湿漉漉的半圆形印迹。
稀屎癖光屁股穿棉裤,稀屎汤顺着腿板往下流,一直淌到脚后跟。他人走了,地上那两个湿漉漉的半圆形印迹却带不走。
稀屎癖这一走动,忽煽得那股臭气满屋里飘散,连犄角旮旯也分布到了。人们纷纷抱怨,斥骂,呛咳,呕吐……
榆钱走过来,用脚后跟在土地上猛捣几下,把松了的土踢过去,埋住了那两个湿漉漉的半圆。稀屎癖留下的印迹不见了,而那股臭气却无空不入,防不胜防,一时半会儿在这屋子里难以消除。
不一会儿稀屎癖就回来了。他披着一床破棉被,哆哆嗦嗦进了屋。
张占元一脸愠色:“你出什么洋相?”
稀屎癖:“我没穿棉裤。”说着便敞开被子让张占元看。他确实只穿了一条单裤。他这一忽煽不要紧,刹时一股很特别的怪味随着他的动作从被子里涌出来。
他就一条棉裤,脱了就没穿的,只好穿了一条单裤。他只换了裤子,并没有洗身子。尤其他那被子头,又黑又硬的一层,简直可以划着火柴。屎臭、汗臭与脚臭味儿混合在一起,散发着酸、臭、麻、辣、涩,呛得人鼻涕眼泪直流,比毒瓦斯还斜火。
人们纷纷躲避,张占元也不得不捏住鼻子吼道:“出去,出去抖抖!”
稀屎癖开门出去。
门开了,外边的冷气挤进来与屋子里的热气形成对流。被稀释了热臭似乎更具有活性,依然肆无忌惮地窜进人们的鼻孔,人们这才感到冷臭比热臭更刺激。
屋外一阵“扑噜”响,稀屎癖返回来,刚进门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张占元喝道:“进来!”
稀屎癖哭丧着脸:“又拉出来了。”
张占元揉了揉他那大鼻子,气得一拍桌子,吼道:“滚,滚!”
人们哄地一下笑了。这笑里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内容;稀屎癖果然名不虚传。他那稀屎也实在现成,随时随地都有,而且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稀屎癖离张占元最近,当然这臭气张占元吸收的最多,要不他干吗老揉他那大鼻子;工作组一场会就把赵常有开跑了,对稀屎癖却无可奈何,这会硬是没开成;稀屎癖走了,没有人再继续污染空气了。至于屋子里原有的烟味、汗味、屁味……人们早就习惯了,耐受性自然就增高了,也就无所谓了。
第二天稀屎癖就病倒了,不光批斗会不能再开,还得找人伺候他。
在运动中死个地主、富农无所谓,“畏罪自杀”大帽子一扣就完事了。如果死的是贫下中农可就是问题了。稀屎癖是贫农,眼下还没有整出他的经济问题,如果就这样死了,确实也难以向上面交代。
稀屎癖光棍一个,就是病死在窑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张占元找了几个人,每人每天给30分工,谁都不去,便想到了贫协主席刘福才。他先给刘福才上了一通政治课,接着就说明利害关系,最后下了一道通牒:“这事你要办不成,贫协主席你就不要干了!”
贫协主席对刘福才来说比命都重要。国家主席姓刘,叫刘少奇。雷公庙大队贫协主席也姓刘,叫刘福才。他跟国家主席一样,都姓刘,800年前是一家。人老几辈到他这儿才出了这么个官,不管大小总是个主席。就因为稀屎癖这主席就不干了?那不行!便一口应承下来。
如果刘福才不放羊,伺候稀屎癖没问题,羊圈比稀屎癖家那气味好不了多少,再说,一天就30分工,也真够诱人的。他想着想着就到了稀屎癖家。
两孔破旧不堪的窑洞,院墙豁豁牙牙像是狗啃过的烙饼。满院枯黄的衰草,凄凄清清,冷冷静静,完全符合一个光棍家的标准:破墙烂院黑窟窿,没鸡没狗没人声。
刘福才站在门外冲窑里喊一声:“窑里的人还出气不?”
稀屎癖在窑里应了一声。
“活着就好办。”刘富才干咳了两声,说:“稀屎癖,你听清了!你是贫农,得下病我这贫协主席就不能不管。工作组说啦!叫我找个人伺候你。你要人伺候,这一天30分工就给了人家。你不要人伺候,这30分工就给你。你要人伺候还是要这30分工?”
稀屎癖一听每天30分工,嗖地从炕上爬起来,脸凑到没糊纸的窗户框里,喊道:“刘主席,我不要人伺候,我要30分工。”
刘福才见稀屎癖那脸红得跟鸡屁眼儿似的,他知道稀屎癖还在发烧,也就不敢太大意,说:“这样吧!给你20分工,那10分工我顾个人看着,只要你不死就行。”说罢,也学着赵常有那架势,背操着手扬长而去。
稀屎癖摇晃着破窗户框,扯着喉咙喊:“刘主席,我死不了,你把30分工都给我——”



张占元觉得很扫兴。榆钱娘送走了,翠翠没到手,赵常有走了,稀屎癖病了。同时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雷公庙的村干部咋就这么吃不住整。在运动中他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尚未施展对手就屁滚尿流了。他两手插进裤兜在屋里踱来踱去,一派将军无用武之地的架势。
他寻思着下一步怎么走,那手不经不由地就碰着了一个小玻璃瓶。掏出来一看,空了。他气得一甩胳膊,小瓶就飞出了墙外。
这小瓶是青霉素油瓶子,青霉素油没有了,只剩下空瓶子。没有了青霉素油,张占元就不敢再想女人了。
山里文娱活动贫乏,天黑之后就不厌其烦地干着一件事。地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相对来说性生活比较混乱。解放初期政府就曾对南山的某个村“强行治疗梅毒。”
梅毒又叫花柳病,一般是通过性传播,而且感染率相当高。人们都说:“梅毒大疮冲天炮,鼻子打塌牙打掉”。
当时治疗梅毒最好的药就是青霉素油了。张占元来时准备了一支,干那事前先把青霉素油抹在他那雀儿头头上。如今青霉素油用完了,他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他怕染上梅毒病。
装青霉素油那小玻璃瓶飞出了墙外,却没有摔碎,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安然地躺在地上。
玻璃瓶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被两个玩耍的孩子发现了,拣起左看右看,抠开橡皮盖,小手指头伸见瓶里抿了些沾在瓶壁上的药液,油乎乎白生生的挺好看,便抹在了脸上。刹时这孩子大口喘息,满脸淌汗,脸憋得黢青发紫,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吓得另一个孩子没命地大呼小叫。
于杰听见这急切地喊声慌忙跑出来,一看这情况就叫来榆钱。
榆钱背起孩子跑出不远就碰上不撂挑水回来,他气喘吁吁地:“快,快送医院——”
不撂扔下水担,背起孩子就跑。
十几里山路,不撂硬是一口气跑到医院。把孩子交给医生后他一屁股拍在地上,喘得比那孩子还凶。
随后,榆钱也赶到医院。医生在孩子兜里发现了青霉素油瓶子,说是青霉素过敏,再晚来一会儿孩子就没命了。
不一会儿工作队的头头脑脑们都来了,谢军扯住榆钱的手,说:“多亏你呵!小伙子!”回头对大家说:“对这样的模范事迹要大力表彰。”
今天榆钱算是大大地露了一回脸。
孩子得救了,这药瓶是谁的?是有意放的还是无意扔的?会不会是阶级敌人捣乱?工作队决定弄个水落石出。
查遍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没人用过这种药。工作队认为这事很蹊跷,必须一追到底。当晚就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宣布:“谁检举揭发,工作队给予重奖。”
张占元当然清楚这瓶子的来历,事到如今他也不敢承认了,贼喊捉贼,叫喊地比谁都凶。
榆钱娘也知道这瓶子是谁的,她如今在城里。
再就是榆钱,他看见过张占元夸包里有个这样的小瓶子,那橡皮盖上也粘着窄窄的一条胶布,不过,他不会检举揭发。他娘跟了张占元的哥,张占元现在是他叔。是张占元把他抽调到工作组的,如果没有张占元,他连个屁也不是。然而他对于工作队的“重奖”却也垂涎三尺,问于杰,说:“你说这重奖到底有多重?”
于杰:“这就看是提供线索还是直接破案。”
“要是直接破案呢?”
“起码也要全公社通报表扬。”
“只是表扬呵!“榆钱觉得没多大意思。他最羡慕的是四清工作队员;头戴兵帽,腰扎皮带,兜里装个小红本,又威风又神气。不由地就冒出一句:“要是能进工作队就好了。”
于杰似乎从榆钱的话里听出些什么:“你好像你知道线索?”
“没,没,我能有啥线索。”
“榆钱同志!”于杰一脸严肃地:“工作队在全公社范围内表彰了你的模范事迹。如果你在这个关键时刻能立新功,进工作队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若知情不报就要以包庇罪论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经不住三哄两吓,榆钱就说出了玻璃瓶的来历。
工作队连夜从县医院取回证据,在事实面前张占元不得不承认那玻璃瓶是他的。他不愧是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一口咬定他腿上有块伤疤,痒得难受,抹上青霉素油就不痒。工作队并没有掌握他别的情况,然而,由于他的疏忽险些弄出人命毕竟铸成大错。工作队决定:
一;张占元停职反省,留在工作队听侯处理。
二;由于杰担任雷公庙“四清”工作组长。
三;榆钱大义灭亲,精神可嘉,转为工作队借调干部,协助于杰工作。
工作组走马换将在群众中并没有太大的反响,惟独贫协主席刘福才乐得直蹦高儿。
书记赵常有跑了,没了书记就显出了他这贫协主席,张占元却从不正眼看他。工作组进村一个多月了,从没叫他在会上说过一句话,就没拿他当根葱。
张占元滚蛋了,于杰当了工作组长。他觉得于杰比张占元强多了,在他家住了两天,一个不字也没说过,见了他还笑一笑,眼睛里有他,说不定能叫他在群众大会上讲两句。他觉得此刻他仿佛就在讲台上,手扶桌子,干咳两声,悠着嗓子说道:“广大的社员同志们!我代表雷公庙——”下边的话他还没想好。一高兴他就想嚎两嗓子,刚张开嘴他就想起了在麦场拣的那东西。好玩,有意思,用火一点“哧——啪”地一声就蹿上了天。他暗暗在心里说:“刘福才呀刘福才,没想到你也有出头的一天”。便找出那红红的圆东西,这时天已黑下来,不会有人看见,他很放心走到麦场上。
他本想学着于杰那样也拿在手里点着,一想到那“哧”地直冒火心里就害怕。眼睛一扫就瞅见了麦秸垛,把这东西插在麦秸垛上。
他把那东西插进麦秸里,颤颤惊惊点着捻子,“哧“地一冒火,吓得他紧忙转过身捂住耳朵,只听”砰——“地一声就再没了动静。
等了一会儿还没声响,他瞅着那黑洞洞的夜空,心里好不委屈。觉得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这玩意儿本来响两下,到了他手上就只响一下,连这玩意儿也欺负他。不由地冲着那黑漆漆的夜空吐了一口,悻悻地向大队部走去。
于杰升为工作组组长,榆钱成为四清工作队正式借调干部,二人当然要在群众大会上亮像。会刚开始,远方就腾起一片火光,那方向是麦场,人们便从门里蜂涌出去。



翠翠在县城里玩了三天,好吃的吃了,好看的看了,第四天由县委组织部长亲自送回雷公庙。人还没到,电话就打到了工作队,谢军率领一干人等早就在翠翠家恭候着。
此时的赵常有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工作队队长谢军又握手又道歉,再也没了麦场上那盛气凌人的架势。翠翠更是,年长的叫她翠嫂,年轻的叫她翠姨,一阵阵欢声笑语把这小院胀得满满的。
组织部长向谢军传达了县委四清工作团两项指示;
一;抽调南山工作队部分干部到别的公社扩大四清战果。
二;张占元停职反省,调离工作队,听侯处理。
南山工作队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散在近百平方公里十个生产队,本来人手就紧张,如果再抽调,工作队人员就明显不足。县委指示:干部问题就地解决。
谢军与组织部长合计了一下,决定把赵常有调到工作队担任副队长兼指导员,这是革命的需要,赵常有当然坚决服从。
赵常有上任那天刘福才也来送行,打趣说:“赵书记,你住进屄里头晚了。要是早住进去,说不定现在是副县长了。”
赵常由嘴角抽了两下,说:“放你娘那狗臭屁!哪壶不开你拎哪壶。小心着,别叫母羊落羔了!”
众人哄笑起来。
于杰成为雷公庙工作组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琢磨着如何开展工作。
原先他对张占元有些做法虽不赞同,却也并不公然反对。他知道自己没根基。他大专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县里才三、四年,只是个小科员,道行还太浅。他很懂得“明哲保身“,尤其在政治运动中,绝对不能同领导持不同意见,免得戴上一顶右倾帽子,这一生就完了。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翠翠的能量。他更知道,张占元整稀屎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雷公庙大队的经济问题必须立即刹车,再整下去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想到了麦场那火,决定从这个事件入手把雷公庙四清的烈火烧得更旺一些,当然是先拿地主分子许丙魁开刀,打死老虎最安全,也永远不会有错。工作队勒令许丙魁交代罪行。
吃罢夜饭就到了开会的时候,许廷秀蹴在他那窑屋地上,两眼瓷瞪着地面,心里盘算着今晚的批斗会。在这种场合,这个时刻,应该以什么面目什么姿态出现?他不知道。
许丙魁抖抖索索走进窑来,轻声地:“秀——”
许廷秀一抬头,顿时就怔呆了。
许丙魁鼻孔上穿着个铁丝环,环上栓着一根麻绳。血漫过嘴唇顺着下巴淌下来。
许廷秀倏地站起:“爹!你这是——”
许丙魁那一脸哭相的老脸浮上一缕笑意:“牵上你爹去会场!”
“爹——”
“划清界限要看行动,嘴说没用。”
“爹——”许廷秀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搂住了他爹两腿。
许丙魁踢了儿子一脚:“没出息的东西,你爹这疼就白受了。”
许廷秀说不出话,头低住他爹那腿呜咽。
许丙魁抚摸着儿子的头:“这也比绳子捆上舒服,你爹怕是经不住这一绳了。你要是心疼你爹就牵上!”
许廷秀止住哭声,擦去眼泪,颤巍巍从他爹手里接过那根麻绳。
今晚大队部里格外地亮堂。屋子里四盏麻油灯,手指头粗的捻子上冒着黑烟,屋当中拢着一堆火,牛腿粗的柴禾上窜起一尺多高的火焰,浓浓的烟雾从门窗里涌出去。
人们知道今晚这会是为了麦场着火的事,个个摩拳擦掌义愤填膺,会场上气氛十分紧张。
麦草被烧,牲口就没了吃的,就要饿死。没了牲口地就没法种,不种地,吃啥?即便是抓住个特务也不见得这么上劲。特务与庄稼人关系不大,而这麦草却牵涉到每一个人的利益,烧着了所有人的心。
于杰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当了工作组长,这头一炮一定要打响。他端坐在桌子旁,再次审阅今晚的会议程序。
一个背枪的民兵跑进来,在于杰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于杰立时就怔住了。
许廷秀牵着他爹走进会场,顿时一片惊诧。
许廷秀走到于杰跟前:“于组长,我要和地主分子许丙魁划清界限,彻底地同他决裂!坚决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把绳子递在于杰手中。
于杰抓住绳子一脸茫然,他不知这绳子该如何处置。
刘福才不愧是放羊的,他拴惯了羊,对这绳子的使用也特别熟悉,从于杰手里接过绳子极其熟练地拴在了桌腿上。
人们叽叽喳喳,声音小得就像蚕吃桑叶一样。
于杰终于开口了:“革命的同志们!大家静一静!我代表工作组对许廷秀的革命行动表示欢迎。我们就是要同反动势力彻底决裂,真正地站到人民一边来。”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许丙魁!昨天晚上你都去了哪里?”
许丙魁这才仰起他那木僵的老脸:“哪也没去。”
“谁能证明?”
“我走不了那么远。”
刘福才忽地站起来。喊道:“你走不了那么远?日本人刺刀戳在你屁股上,你比兔子跑得还快。”
于杰又问:“许丙魁,你咋能证明那火不是你放的?”
“报告于组长,夜里我就不出门。”
“你夜里不出门,就尿在窑里,屙在窑里?老实交代!”刘福才叫嚷着猛地一拽绳子,只见绳子那头的铁丝环一闪,“嗖”地落在了桌子上。
许丙魁鼻子豁了,殷红的鲜血顺着口角“滴答滴答”淌下来。他身子一颤软软地倒在地上。
会场上一片哗然。
于杰挥动着双手,喊道:“同志们!安静!安静!”脸转向许廷秀,说:‘把他弄回去!”
许廷秀似乎很坚定地:“他是地主分子,我不弄!”
于杰一拍桌子,喝道:“是啥你也得弄,你不弄叫谁弄!”
许廷秀这才背起他爹出了门。
于杰气呼呼地瞪了刘福才一眼。一场轰轰烈烈的批斗会刚开始就被这个贫协主席给搅了。他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决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
刘富才也很尴尬。他今天坐得特别靠前,书记不在,他就要带头,这贫协主席也不能白当。他本想好好露一手,并没用太大劲儿许丙魁那鼻子就豁了,还没羊结实。许丙魁不在,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他也就表现不成了,真真地扫兴。他后悔不该拽那绳子,要是踢他两脚就没这事了。
许廷秀把他爹背回家放到炕上,紧忙给他爹擦洗鼻唇上的血痂。他娘一点一点地蹭过来,颤颤地抓住男人手,喉咙里那“呼噜呼噜”声在这窑里横冲直撞。
许丙魁慢慢地睁开眼,一丝莫名的笑意爬在脸上,很是欣慰地瞅着儿子:“秀,总算跟你爹划清界限啦!”
许廷秀一头扑在他爹怀里,沉闷压抑的啜泣声在这窑里的什么地方久久地回荡着。
天刚亮,院外就哄哄嚷嚷,人声一片。许廷秀穿了衣裳下地开了窑门,就见院门大开着,他爹吊在了门框上。胸前别着一张宽宽的纸条,上面写着:罪孽深重,众叛亲离,生不如死。
许廷秀奔过去把他爹从门框上卸下来。他爹那身子冰凉棒硬,像一根干枯的树桩放倒在地上。许廷秀扭头跑回窑里,刹时窑里就传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叫:“娘——”
人们呼啦一下涌进院子,站在窑门外朝里张望;许廷秀他娘穿得板板整整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窑里很静,再也没了那“呼噜呼噜”的猫喘声。
人们纷纷议论,有人说;许丙魁死了,这女人活着也是受罪,就随她男人去了。有人说:才不是哩!一准是许丙魁先把女人弄死,自己才上了吊……众说不一,话语却那么轻松,就像死了一只小猫小狗那样无所谓。
有人帮着从另一孔窑里抬出两口棺材,将许丙魁跟这女人装进棺材里。
榆钱领着六、七个民兵闯进院子,直奔棺材。“唰唰”几下就贴好了革命标语:“许丙魁罪该万死!”“许丙魁死有余辜!”“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榆钱蹦到棺材上,高声喊道:“许丙魁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像这样的反革命分子,我们就是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榆钱一行忿忿而去,人们也蔫蔫地散了。
许丙魁的两个女儿托人稍来口信:“已经和这地主分子划清了界线,不回来奔丧了”。
棺材在院里停了两天,许廷秀却犯了难,他爹的棺材上贴着工作组的标语。是刷去这些标语再埋?还是连标语一齐埋?他不敢去问工作组,也不敢自行处置,。
翠翠正在院里喂鸡,许廷秀就进了门,“呼嗵”一下跪到地上。翠翠紧忙扶住:“有啥你说,别这样。”
许廷秀长跪不起:“我爹那棺材上有工作组的标语。”
“嗨!就为这呀!”
“我不知该咋办?”
“标语是工作组贴的又不是你贴的,你只管埋人就是了。”
“敢吗?”
“敢!有啥事我顶着!”
翠翠说地斩钉截铁,许廷秀也就把心放到了肚里。他知道,翠翠是那种敢说敢当的人,有她顶着就不会有事。
你道翠翠为啥如此仗义,还大包大揽地为许廷秀顶着。在这雷公庙,她眼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许廷秀。
许廷秀长得就像他那名字,挺秀气的,白白净净,举止文雅。他没有山里年轻人的那种粗俗,看见漂亮妞儿狠不能一口吞下去。村里年轻的后生没一个不跟翠翠打情骂俏的,惟有许廷秀不。他总是一本正经,有话则多,无话则少,不卑不亢,不远不近,见面很稳沉地道一声翠嫂就过去了,决不会停下来扯东道西地没话找话说。他越是这样,翠翠就越是看重他。
翠翠对许廷秀有着一种特别的好感。若不是许廷秀的成分问题,她真想把巧莲说给许廷秀。那年月谁敢跟地主分子结亲,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她对许廷秀的好感却擦不去抹不掉。今天,许廷秀有难处,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还甘愿为他顶着。这对许廷秀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而对翠翠来说却不费吹灰之力。
许廷秀提心吊胆地安葬了父母,工作队并没来找麻烦,连问都没问一声,好像压根就没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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