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吴牛喘月

　　
　　夜。
　　暗夜。
　　无边无际的夜。
　　萧无涯突然问道：“为什么？”
　　王峰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忍不住要呕吐。”
　　萧无涯沉默着，垂下了头。
　　曲婉婷的笑声已停止。
　　到了这时，她也已经笑不出了。
　　就在这时，萧无涯已出手！
　　——他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的确实是最好的出手机会。
　　只可惜，他的反应已经慢了，体力也已经衰弱到大不如前了。
　　金光一闪，流星飞出。
　　木屑纷飞，萧无涯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好快的出手！
　　好快的一着“排山倒海”！
　　王峰冷笑着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死在我流星锤之下。”
　　萧无涯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这又是什么救命稻草？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天经地义，天公地道。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了。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去，却很容易。
　　萧无涯突然想起他去救韩锦麟的时候，和齐怀玉决斗时的情境。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人物。
　　但现在呢？
　　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变了？
　　毫无疑问，的确是的！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王峰的声音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
　　“你要留在这里的话，当然也无妨，我就让你瞧瞧，高手真正杀人时是什么样子。”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
　　王峰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金铁凝说话时才是这种声音！
　　金铁凝？
　　王峰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金铁凝！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惟淬，但他的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王峰避开了金铁凝的眼睛，却看到了他的手。
　　——这本来就是双杀人的手。
　　王峰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金公子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是要用手，也是要用武功的！”
　　金铁凝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王峰，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么？难道你也瞎了不成？”
　　王峰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你的那双手，并不是一双杀人的手。”
　　金铁凝道：“你认为我不能杀人？”
　　王峰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慕容帮主说你不能杀人，你就不能杀人，也不会杀人！”
　　又顿了顿，他才放声大笑接着道：“不会杀人的人，就只有被杀的份儿！”
　　笑完了，他才高声道：“我一直都相信慕容帮主说的话，他老人家说的话，是决不会错的！”
　　金铁凝道：“那你是哪一种人？”
　　王峰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金铁凝出手——
　　他要找个除掉金铁凝的理由。
　　金铁凝忽然笑了。
　　现在，他为什么也变得和慕容继宏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了呢？
　　王峰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金铁凝道：“原来你也恨我？”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看来，恨我的人，倒还真是不少！”
　　王峰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更少。”
　　金铁凝道：“你也想杀我？”
　　王峰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金铁凝道：“但你为什么还不出手，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为什么还要等到现在？”
　　王峰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清楚和明白的。”
　　金铁凝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经来了么？”
　　王峰道：“不错。”
　　金铁凝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王峰忍不住问道：“秘密？什么秘密？”
　　金铁凝的眼睛里突然又有了感情。
　　他凝注着王峰的咽喉，缓缓道：“我的左手和右手一样，也是能杀人的，而且比右手更快！”
　　“快”字出口，金铁凝腰间的长剑已刺入了王峰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王峰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格”的一声响，王峰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厚背鬼头刀”和“夺魄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另外两个人，也在一步步、慢慢后退。
　　金铁凝根本没有回头，只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得了么？”
　　寒光又一闪！
　　链锤、刀、剑、流星镖，都还来不及划出，四个人就已齐刷刷倒下了。
　　好快的出手！
　　好快的一着“指点关山”！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练，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陋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厉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
　　真实，才是永恒的东西。
　　但是，真实的东西，却绝不会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劈柴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远，够不够透彻。
　　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了——
　　永恒的东西且留待予永恒，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王峰还是享誉武林的“亡命流星”，还是“万圣帮”定远分堂的堂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金铁凝垂着头望着王峰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曲婉婷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蹩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了出来。
　　她瞟着金铁凝，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金铁凝没有抬头，只冷冷问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曲婉婷慢慢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金铁凝霍然抬起头，盯着曲婉婷，问道：“你知道什么？”
　　曲婉婷道：“你来救我，只因为慕容继宏要杀我。”
　　金铁凝直勾勾的盯着曲婉婷。
　　曲婉婷道：“你恨慕容继宏，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想方设法要去破坏。”
　　金铁凝还在盯着曲婉婷。
　　曲婉婷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慕容秋也是你杀死的。”
　　金铁凝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的话说得太多，知道得也太多了。”
　　曲婉婷忽又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慕容继宏的心意？”
　　她甜甜的笑着，接下去道：“你非但不会杀我，你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金铁凝道：“带你走？带你到哪里去？”
　　曲婉婷道：“随便道哪里去都行！”
　　顿了顿，她才接下去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慕容继宏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就只有索性带我走了。”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走，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金铁凝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萧无涯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萧无涯这么样一个人存在似的。
　　萧无涯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曲婉婷也瞟了萧无涯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大口口水重重地唾在萧无涯脸上。
　　吐得真重！
　　吐得真多！
　　吐得真浓！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曲婉婷终于还是跟着金铁凝走了。
　　萧无涯没有动。
　　口水干了。
　　萧无涯仍然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萧无涯还是没有动。
　　他已悄悄、静静、毫无声息的躺了下来——
　　就躺在地上、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已只剩下最后一条线了？
　　夏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嫩叶也已被东风吹绿。
　　“七月十四，长亭畔，古道侧，一决雌雄，不死不休！慕容继宏！”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嫩叶一样，是绿的，但却是种带着种死味的绿。
　　——绿得没有生命，绿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慕容继宏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半句废话，半个多余的字。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秦诗雅拿着这封信，似乎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入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三天后，就是三天后。”
　　秦诗雅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这皇历，三天后不是好日子，诸事皆不宜。”
　　韩锦麟笑了小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秦诗雅凝注着韩锦麟，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死慕容继宏，有没有把握一举除掉他？”
　　韩锦麟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秦诗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韩锦麟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好纸。
　　秦诗雅始终没有再瞧韩锦麟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韩锦麟有些发怔，道：“说什么，写什么？”
　　秦诗雅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有些发抖。
　　韩锦麟又笑了笑道：“你现在就要我说么？我还没有死呀。”
　　秦诗雅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韩锦麟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萧无涯，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韩锦麟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了。”
　　秦诗雅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么？”
　　韩锦麟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啊？”
　　秦诗雅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韩锦麟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秦诗雅道：“慕容继宏，沈定天，还有……”
　　韩锦麟道：“慕容继宏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至于沈定天嘛，他根本杀不了，也杀不死萧无涯。”
　　秦诗雅道：“可是，以后呢？”
　　韩锦麟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秦诗雅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我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韩锦麟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秦诗雅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活，有什么事对我……”
　　韩锦麟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秦诗雅道：“可是你……”
　　韩锦麟抢着道道：“你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你，你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你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秦诗雅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终于滴落在了纸上。
　　她悄悄的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韩锦麟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呢？”
　　秦诗雅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韩锦麟霍然转过身，盯着秦诗雅，道：“然后怎么样？”
　　秦诗雅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韩锦麟，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韩锦麟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秦诗雅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顿了顿，她才接下去道：“没有了你在身边伴陪，我一个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她始终直视着韩锦麟，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韩锦麟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不停喝起酒来。
　　等他喝完了，秦诗雅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慕容继宏也并不是一定非要找你决斗不可，他对你始终存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韩锦麟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慕容继宏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得到。”
　　韩锦麟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的瞧着秦诗雅。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秦仲鸣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秦诗雅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跟我走？”
　　秦仲鸣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秦诗雅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韩锦麟长叹道；“姨父你老人家……”
　　秦仲鸣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诗雅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你说是不是？
　　本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