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劫难逃

　　
　　夜，更深沉。
　　夜，凉如水。
　　秦诗雅忽然问道：“那么，沈定天那种人，难道也有他自己的樊笼么？”
　　秦仲鸣道：“当然也有。”
　　秦诗雅道：“那什么才是他们的樊笼？”
　　秦仲鸣道：“金钱、权力、虚荣心！”
　　秦诗雅道：“可是，他要杀韩锦麟，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韩锦麟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秦仲鸣道：“他一心要杀韩锦麟，只因为他心上也有痼疾。”
　　秦诗雅道：“他的痼疾是什么？”
　　秦仲鸣瞟了韩锦麟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韩锦麟的脸色却比夜色更黯淡。
　　秦诗雅忽然也明白了。
　　沈定天恨韩锦麟，只因为他怀疑、嫉妒、愤懑！
　　他始终怀疑韩锦麟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韩锦麟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甚至是毕其一生都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心上的痼疾。
　　这种痼疾，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
　　那么，萧无涯的痼疾又是什么呢？
　　秦仲鸣的目光遥视着天际星光，叹息着道：“萧无涯的痼疾就和沈定天的完全不同了！”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萧无涯心里的痼疾就是爱。”
　　秦诗雅道：“爱也是种痼疾？”
　　秦仲鸣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痼疾都要严重得多。”
　　秦诗雅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曲婉婷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这两个问题。
　　因为这两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秦诗雅叹了口气，凝注着韩锦麟，道：“萧无涯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让他这身痼疾痊愈。”
　　韩锦麟慢慢的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黯了，小屋孤零零的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萧无涯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韩锦麟弯下腰，不停的喝着酒，不停的咳嗽。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萧无涯的痼疾治愈。
　　自助者，天恒助之！
　　——除了萧无涯自己之外，谁也设法子救得了他。
　　灯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萧无涯的整个身子，紧张的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有经验的人，尤其是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曲婉婷当然是有经验的人，而且还是那种很有、很有经验的女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道：“等……等……等一等……”
　　萧无涯的回答不是言语，而是动作。
　　他当然已经不想、也不能再等了。
　　曲婉婷咬着嘴唇，望着萧无涯那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过我？”
　　萧无涯气喘吁吁的道：“问什么？”
　　曲婉婷挣扎着道：“问我是不是已经和慕容继宏……”
　　萧无涯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似的。
　　曲婉婷盯着萧无涯，故作娇嗔的道：“你一直没有问过我，难道你深心底里根本就不在乎？”
　　萧无涯不停的流着汗。
　　有人说，汗水使人软弱、乏力、脆弱，甚至失落。
　　曲婉婷已感觉到萧无涯的软弱和失落。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爱得很深、很深。”
　　她的声音凄惨，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一直蜘蛛在看着网中的飞蛾。
　　——就像是慕容继宏在看着她的时候一样。
　　萧无涯的声音嘶哑。
　　“那你到底有没有和慕容继宏……？”
　　曲婉婷叹息着道：“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一只飞蛾若是撞入了蜘蛛的网中，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和下场。”
　　萧无涯突然有气无力的倒了下去——
　　他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其它动作了。
　　曲婉婷温柔地轻抚着萧无涯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还是会生气的！”
　　她呜咽着道：“可是我不能不说出来，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完完整整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萧无涯胸膛上，流着泪道：“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好，可是我……”
　　萧无涯忽然大叫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让你重新变得完整、完美、无瑕。”
　　曲婉婷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也是无法重新变的。”
　　萧无涯斩金截铁的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慕容继宏，杀了曾玷污过你的人，你整个身子、整个人就还是清白完整的！”
　　萧无涯的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百八十个，杀到你头发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
　　第四个人大笑道：“这次，你们总算是说对了！”
　　第五个人高声道：“说了几十年的谎话，这回你们四个总算当了次诚实的人，而已说了几句人话！”
　　第六个人似笑非笑的道：“谎话说多了，也是会累的！”
　　这屋子一共有六个窗户，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六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刺耳，无论谁听了都想呕吐不休。
　　萧无涯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曲婉婷赤裸的身子，然后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曲婉婷身旁。
　　窗外的六个人都在放声大笑。
　　“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了不成？”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像她这种肮脏到家了的身子，送我看，我都懒得睁眼睛！”
　　“哪怕是看上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恶心，恶心……！”
　　“恶心极了！”
　　“砰”的一声响，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六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曲婉婷裸露的躯体上。
　　——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眩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曲婉婷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的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腰身，她胸膛，她的……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萧无涯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呵斥道：“穿起来。”
　　曲婉婷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要穿起来？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么？”
　　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几种武器。
　　萧无涯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在我面前！”
　　外面的六个人又笑了。
　　——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
　　“他这种窝囊废，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说得对极了！”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六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
　　六个穿着淡黄金丝长袍的人。
　　六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万圣帮”属下独特的服饰和标志。
　　第一个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系着瓜大的铜锤。
　　第二个和第三人用的是刀。
　　第四个和第五个用的则是剑。
　　——厚背鬼头刀和夺魄丧门剑。
　　第六个人用的，则是一种暗器。
　　——流星镖。
　　现在，几点森碧的流星镖就在他的手上。
　　六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萧无涯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曲婉婷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定远分堂王峰王堂主座下‘灭门六煞’到了，失迎失迎。”
　　又笑了笑，她才媚笑着道：“王堂主为什么没有和六位一起来？”
　　分别向六人抛了几个夺人魂魄的媚眼，她才接下去道：“莫非他老人家有事外出了不成？”
　　突听另一个声音道：“我已经来了！”
　　话音未落，王峰已大踏步走进来。
　　他手里的流星锤不停的轻轻摇摆着，人却稳如泰山。
　　曲婉婷道：“王堂主这次来，是奉了慕容继宏之命来杀我的么？”
　　王峰道：“你猜对了。”
　　曲婉婷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慕容继宏这么急着要我的命。”
　　王峰道：“凡是我万圣帮用不着的人，他们就得死。”
　　曲婉婷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的。”
　　王峰道：“哦？”
　　曲婉婷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王峰冷冷道：“慕容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多解释，只要遵命执行就是了”。
　　曲婉婷瞟了萧无涯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我了，是么？”
　　王峰：“他为什么不索性试试？”
　　满眼不屑的笑了笑，王峰才接着道：“他不妨现在就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经不必试了。”
　　曲婉婷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心照不宣吧，又何必试呢？”
　　曲婉婷又笑了笑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的站起来，赤裸裸的站在灯光下，慢馒的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瞠骄傲的挺立着，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种傲人的身材，也的确值得她骄傲。
　　萧无涯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曲婉婷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王峰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帐，付脂粉的帐，付绸缎的帐，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曲婉婷笑道：“我当然不同。”
　　王峰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满足。”
　　曲婉婷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呢？”
　　她慢慢的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王峰木立不动。
　　曲婉婷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王峰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他自己的胸膛。
　　曲婉婷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王峰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
　　一根胡子都没有。
　　曲婉婷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慕容继宏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岂非冷冷的盯着曲婉婷，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萧无涯，一字字道：“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出去的为好。”
　　萧无涯道：“出去？到哪里去？”
　　王峰道：“到你该到的地方去！”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们本就不是来找你，也不是来杀你的！”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这事本就和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不成？”
　　萧无涯的手渐渐垂落。
　　王峰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免得你半夜做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