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技重施
作品名称:铁骑英雄传 作者:小李探花 发布时间:2013-09-19 17:32:01 字数:4572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六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房顶都照成了嫣红色。
萧无涯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仰面躺在烈火间的热水盆里,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瞿老人,正自悠闲的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云里雾里一般——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江湖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擎天铁柱”秦仲鸣!
萧无涯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秦诗雅怔了怔,失声道:“父亲,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啊?”
秦仲鸣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替他逼毒。”
秦诗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替他逼毒?萧无涯既没有生病,又没有中毒,你老人家为什么要替他逼毒?”
萧无涯看来的确就像是个病人——
中毒很深的病人!
——情毒!
秦仲鸣笑了笑,道:“我替他逼毒,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毒素都逼出来,让他清醒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韩锦麟,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智慧、胆识和勇气逼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韩锦麟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真的需要被逼一逼了!”
举起酒壶喝了口酒,他才接下去道:“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逼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李白斗酒诗百篇”,酒,有时就是智慧、胆识和勇气的代名词。
秦仲鸣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这种东西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了么?”
韩锦麟叹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放荡不羁、满脑子的不合时宜、和一根筋里的潦倒落拓。”
秦仲鸣拊掌大笑,道,“说得妙,好一个放荡不羁,好一个不合时宜,好一个潦倒落拓!”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传闻‘白云剑客’不单武功高强,而且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今日一见,果真名下无虚!”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若没有一肚子学问,又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将你逼一逼,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武功和学问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看看头上这个老天,究竟是用些什么东西来造就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秦诗雅眨着眼,道:“然后呢?”
秦仲鸣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部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脑子里去。”
秦诗雅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秦仲鸣道:“不是一点,越多越好。”
秦诗雅笑道:“这么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么?”
秦仲鸣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秦诗雅道:“也有点不好。”
秦仲鸣道:“哪点不好?”
秦诗雅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父女俩也许是搭档调侃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韩锦麟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你老人家若要让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三种人赞成这主意。”
秦仲鸣道:“哪三种人?”
韩锦麟道:“卖书的,卖酒的,和想打架的。”
卖书的遇到好读书的,卖酒的遇到酒鬼,他们的生意都不会差。
喜欢打架,又想打架的人,遇到武林高手,大多都喜欢显摆一番的,你说是不是?
秦仲鸣也笑了笑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个好主意。”
秦诗雅忽然抢着问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父亲说的是谁了。
秦仲鸣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这个人,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秦诗雅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这主意,我……我……我为什么不赞成啊?”
秦仲鸣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白云剑客’韩锦麟韩贤侄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嫁哪个才好了。”
秦诗雅“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好像是的!
——是不是传说中少女们的春火?
“谁家男子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说这句话的人,简直就是个天才!
不,不是天才,应该是天才中的天才!
秦仲鸣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起旱烟来。
烟雾缭绕,他的整个人、整个身子,又仿佛又置身云里雾里了。
这位不世的老人,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曲婉婷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里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没有人说话。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曲婉婷已走到萧无涯面前。
除了萧无涯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美丽时,如仙圣,丑陋时,胜恶魔。
只有曲婉婷,无论她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但是——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
——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丑陋的鬼魂。
但萧无涯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了。
曲婉婷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萧无涯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却又为何僵硬、冰冷?
曲婉婷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慕容继宏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慕容继宏才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萧无涯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头又已握紧了呢?
曲婉婷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谅解,更不是要求你宽恕,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份已经走到尽头了!”
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也觉得轻松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做个男子汉,做个好人,至于我……”
秦诗雅忽然大声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么?”
曲婉婷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话的确已经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的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萧无涯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曲婉婷眼看要走出门口了。
韩锦麟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曲婉婷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萧无涯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也绝不会再见她了。
只要萧无涯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就已复活。
曲婉婷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韩锦麟和萧无涯的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那种令人眩目的无限、无上光采。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欢呼。
——她更喜欢奢侈、浪费、享受、泼洒。
但她更喜欢还是被人爱、尤其是被人恨!
她这种人,岂非本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活着的呢?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棺材、坟墓里了。
黑暗已越来越近。
曲婉婷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萧无涯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曲婉婷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
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灿烂、美丽、迷人!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迷人过。
——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修饰物、装饰品。
这句话对男人而言,当然也一样!
曲婉婷的脚步已停下,但她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下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韩锦麟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
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她只希望萧无涯能瞧他一眼,听她说句话。
但萧无涯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曲婉婷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曲婉婷叹息着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不能、也无法再等下去了。”
萧无涯道:“你不能,也无法等了?为什么?”
曲婉婷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萧无涯道:“你想走?”
曲婉婷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的。”
萧无涯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的眼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曲婉婷霍然转身,凝注着萧无涯。
她目中似已有泪——
她的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后,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萧无涯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就是你的家。”
曲婉婷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萧无涯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
又叹息了一声,她才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萧无涯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曲婉婷,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曲婉婷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萧无涯道:“不愿意做你曲婉婷的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萧无涯的朋友。”
曲婉婷忽然燕子般投入萧无涯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顿了顿,她才抽噎着道:“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了,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又怎么看我这个人,我都不在乎,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曲婉婷和萧无涯的身上。
这种独特的方式、方法,这种武器,曲婉婷也并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每次使用起来,似乎都很奏效,而且还百试不爽。
门,当然是虚掩着的。
韩锦麟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就已经是多余的。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无疑也是多余的了。
秦诗雅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韩锦麟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秦诗雅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韩锦麟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秦诗雅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韩锦麟道:“他不是。”
秦诗雅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韩锦麟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秦仲鸣却替他说了下去。
秦仲鸣叹息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的意思,通常就是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可不可以理解为情非得已?
或许罢!
秦诗雅道:“为什么萧无涯他就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秦仲鸣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困住了。”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樊笼,无法挣脱的樊笼。”
秦诗雅道:“我就没有。”
秦仲鸣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这些问题和事情!”
秦诗雅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韩锦麟,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自己的樊笼?他的樊笼,又在哪里?”
秦仲鸣道:“他当然也有。”
秦诗雅瞪着韩锦麟,道:“你承认你也有樊笼?”
韩锦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他笑得更苦。
秦仲鸣道:“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樊笼,区别只在于,有的人能挣脱,有的人却会一辈子都被困在里面罢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朋友、兄弟、义气、就是韩锦麟的樊笼,只有这种樊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死死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