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章 杀人工具

　　
　　夜，深沉，深沉得可怕。
　　整个穹窿，就似被柴禾熏了许久、许久的锅底一般！
　　突斯巴突然自道外树后闪出，旋又消失不见。
　　他来得快，去得也不慢。
　　神龙见首不见尾，突斯巴这种人，做的事情，果真与常人不一般。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连绍峰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慕容继宏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连绍峰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绝情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人绝情，剑更绝情。
　　然后，慕容继宏就看到了萧无涯。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连绍峰身后的人，就是他的随从，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萧无涯竟也会以这种方式走路。
　　慕容继宏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一切都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就像眼下这沉默、静寂的世界一样。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慕容继宏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萧无涯的脚步竟也停下。
　　慕容继宏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萧无涯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萧无涯腰带上插着的剑，淡谈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萧无涯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慕容继宏手里还捏着那柄长剑的剑尖，将剑柄递向连绍峰，然后才轻轻的道：“这柄剑给你。”
　　连绍峰慢慢的伸出手，接过剑。
　　慕容继宏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连绍峰一眼。
　　萧无涯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一个人，若总是糊里糊涂的，又怎么能算是个人呢？
　　聪明的人，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现在，他似乎已经看清一切了。
　　玉蝴蝶却向连绍峰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剑，长剑。
　　连绍峰突然出手！
　　好快的一剑！
　　好快的一着“誓不低头”。
　　长剑划破虚空，又画出了一条很美妙的弧线。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力道和速度，没有人，绝没有任何人。
　　这一剑，是刺向萧无涯的。
　　萧无涯没有动。
　　萧无涯也没有倒下！
　　慕容继宏却动了。
　　好快的出手！
　　好重的一拳！
　　好厉害的一着“反客为主”！
　　然后，这一拳，就重重地击在了连绍峰的脖颈之上，就在连绍峰长剑尚未完全刺出之前。
　　倒下的，是连绍峰。
　　连绍峰仰天跌倒，一口血剑随夜色狂喷而出。
　　然后，他的整个身子，就慢慢地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死，的确是件简单的事情。
　　慕容继宏赫然转身，直勾勾地逼视着萧无涯。
　　“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在我背后出手！”慕容继宏一字字的道：“背后出手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无涯不说话！
　　慕容继宏道：“我说过，‘七巧童子’连绍峰在我的面前，根本出不了手！”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说的话，从没有错过！”
　　萧无涯双手低垂，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他真的已无话可说了呢？
　　也许！
　　慕容继宏道：“是男人，做事情就要光明磊落，偷施暗算者，猪狗不如，人神共愤！”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和沈定天那种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人，又是什么好东西？”
　　的确不是好东西！
　　又顿了顿，他才指着连绍峰方尸身接下去道：“竟然被沈定天那种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你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萧无涯仍然不说话。
　　玉蝴蝶也还是一动不动、直愣愣的站着。
　　慕容继宏指着连绍峰的尸身，面无表情的道：“我本还指望你能与韩锦麟一决雌雄，现在看来，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他出手！”
　　他的手指突然转动，指向玉蝴蝶道：“你，过来！”
　　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
　　命令都是需要遵从的。
　　玉蝴蝶只有过去。
　　她慢慢地移动脚步，慢慢地走向慕容继宏。
　　慕容继宏突然出手，反反正正地给了玉蝴蝶十几个响亮的耳光。
　　打得真重！
　　玉蝴蝶白皙娇嫩、吹弹可破的面颊上，突然就绽出了十几条纵横交错的血红指印！
　　玉蝴蝶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眼里已渐渐有了泪花。
　　“我从不打女人，你却是个例外！”
　　顿了顿，慕容继宏才接着道：“不珍惜爱你的人，就是不珍惜你自己！”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滚！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玉蝴蝶掩着高肿赤红的面颊，终于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慕容继宏霍然转身，面对着萧无涯道：“你，跟我走！”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齐怀玉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渗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齐怀玉这种人，又怎会流泪呢？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却没有风。
　　一点风都没有。
　　萧无涯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曾移动。
　　慕容继宏却在凝注着他，悠悠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萧无涯长长吐了气，道：“好，很好。”
　　慕容继宏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萧无涯道：“更轻些。”
　　慕容继宏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抛，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萧无涯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火一般炙热！
　　炙热的可怕。
　　慕容继宏嘴角带着笑意道：“这又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萧无涯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慕容继宏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萧无涯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就好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刚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连绍峰的淬炼的。”
　　萧无涯道：“好一柄绝情长剑！”
　　慕容继宏道：“这柄绝情剑，与韩锦麟的长生剑较之，又当若何？”
　　萧无涯不说话，也拒绝回答。
　　慕容继宏忽然向萧无涯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连绍峰相似，是么？”
　　萧无涯道：“有几分相似。”
　　慕容继宏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萧无涯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慕容继宏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萧无涯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但是，这并不是我自己的剑。”
　　慕容继宏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萧无涯沉默得更久。
　　慕容继宏悠然道：“你欠连绍峰的，我已经替你还清了！现在，你欠我的！所以，你就要为我杀人！”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所以，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是天公地道的事情。”
　　萧无涯从不愿欠别人，也绝不愿欠债！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绝情剑！
　　慕容继宏道：“好，很好，有了这柄绝情剑，明天你的债就可以还清了！”
　　萧无涯道：“你要我杀谁？”
　　慕容继宏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回去，掩起门。
　　只听烛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萧无涯和曲婉婷两个人了。
　　曲婉婷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慕容继宏在这屋里也耽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萧无涯伸手去接剑的时候，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曲婉婷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萧无涯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而且，我也已经答应他了。”
　　曲婉婷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萧无涯道：“他还没有说。”
　　曲婉婷道：“你猜不出？”
　　萧无涯反问道：“你猜出来了么？”
　　曲婉婷缓缓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他要你去杀的人，一定是突斯巴。”
　　萧无涯皱眉道：“突斯巴？为什么？”
　　曲婉婷笑了笑，才轻轻的道：“因为突斯巴想要利用他，慕容继宏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顿了顿，她才娇笑着道：“他们本就在相互利用！”
　　萧无涯默然半晌，一字字道：“突斯巴本就早该死了的！”
　　曲婉婷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萧无涯道：“为什么？”
　　曲婉婷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慕容继宏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萧无涯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亲自去杀要容易。”
　　曲婉婷道：“但慕容继宏要杀突斯巴，也许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万圣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突斯巴，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万圣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慕容继宏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让他的属下出手呢？”
　　萧无涯道：“你知道其中原因？”
　　慕容继宏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四了。”
　　萧无涯突然就不说话了。
　　曲婉婷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七月十四，连绍峰要与韩锦麟决战城南。”
　　萧无涯皱眉道：“可是，连绍峰已经死了！”
　　曲婉婷道：“突斯巴却还没有死！”
　　萧无涯道：“难道，慕容继宏是想让我出手去试探突斯巴武功的深浅？”
　　曲婉婷没有说什么。
　　她相信，个中究竟，萧无涯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也完全清楚了。
　　萧无涯当然也只有沉默着。
　　良久良久后，曲婉婷才慢条斯理的道：“也许你还不知道，慕容继宏和突斯巴之间，已经有了结义之约！”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结义的日子，就在七月十四！”
　　又顿了顿，她才接下去道：“慕容继宏自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万圣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又道：“要杀突斯巴，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萧无涯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曲婉婷道：“因为……你不是万圣帮的人，却是韩锦麟的朋友！”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突斯巴对不起韩锦麟，又重伤了李傲天，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突斯巴，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韩锦麟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慕容继宏头上。”
　　萧无涯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突斯巴这种人活在世上。”
　　曲婉婷道：“可是，你若杀了突斯巴，慕容继宏就会杀你。”
　　萧无涯默然。
　　曲婉婷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在替突斯巴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对结义兄弟也很够意思。”
　　萧无涯目光移向手中的绝情剑。
　　成为别人的杀人工具，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曲婉婷眼波流动，道：“慕容继宏的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萧无涯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萧无涯道：“逃？”
　　曲婉婷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萧无涯道：“不能。”
　　曲婉婷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现在，她又用出了她的致命武器。
　　很少有人能抵挡这种武器的诱惑！
　　很少！
　　少之又少！
　　这次，她又能成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