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救命恩人

　　齐怀玉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侮和辱蔑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那种——失败的滋味。
　　痛，痛上加痛！
　　痛苦难当，痛不欲生。
　　这无疑也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如今看来，都已被打得粉碎了，完全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连绍峰冷冷的瞧着他，忽然道：“你败了！”
　　齐怀玉的手抖得更剧烈。
　　连绍峰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密林。
　　玉蝴蝶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齐怀玉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又走出几步，她又回头道：“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走到密林出口，她又娇笑着回头道：“快去死吧，像你这种没用的东西，还是早死早超生、死得越早越好！”
　　这一战，齐怀玉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的确已经败了。
　　一败涂地！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所有的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连绍峰走出密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连绍峰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回旋，挥之不去。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
　　无趣极了！
　　齐怀玉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放声痛哭！
　　玉蝴蝶赶上去，拉住连绍峰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连绍峰道：“哦？”
　　玉蝴蝶道：“慕容继宏和突斯巴，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们更快十倍！因为……”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连绍峰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真正配我出手的人。”
　　玉蝴蝶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也许只有两个。”
　　连绍峰反问道：“韩锦麟和突斯巴？”
　　顿了顿，他才喃喃着道：“可我已经败在突斯巴的手下了！”
　　玉蝴蝶抚着连绍峰的肩臂，温柔的道：“天下没有不败的常胜将军，你只是不小心，才会败在吐蕃国师突斯巴的手下！”
　　笑了笑，她才接着道：“只要你有勇气和信心，以后一定还有机会战胜他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才喃喃着道：“韩锦麟这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
　　又叹了口气，她才百无聊赖地道：“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呢，还是英雄？”
　　连绍峰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玉蝴蝶笑了笑，才慢条斯理的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暂时还不愿就此死在他的手上。”
　　连绍峰道：“哦？”
　　玉蝴蝶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谈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就有所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连绍峰，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连绍峰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怕他？还是爱他？”
　　玉蝴蝶又笑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连绍峰沉默了半晌，道：“萧无涯呢？”
　　玉蝴蝶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连绍峰道：“我不过是想问问你，你为何不杀了他？”
　　玉蝴蝶道：“我也想问你，慕容继宏和金铁凝为何不杀他？”
　　连绍峰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也会狠不下心来么？”
　　玉蝴蝶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男人。”
　　她忽然倒入连绍峰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她的怂恿，看来是真的快到位了！
　　很快！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条最乖的小猫，就算偶而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的手指了。
　　连绍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
　　连渴柔的清风，仿佛也不忍拂逆她的呼吸一般！
　　连绍峰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连绍峰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玉蝴蝶一眼，只是冷冷的瞧着面前一片已旋将枯萎的芳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
　　过了很久，才慢慢的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连绍峰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玉蝴蝶却已开始在呻吟，轻轻、不间歇、无节奏的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连绍峰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当然也一样。
　　连绍峰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长剑！
　　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连绍峰淡谈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回头呢？”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玉蝴蝶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呼道：“萧无涯！”
　　呼声中她已自连绍峰身旁冲了过去，冲到萧无涯身边。
　　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齐。
　　连绍峰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的向前走……慢慢的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萧无涯手里的剑已跌下。
　　玉蝴蝶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的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一定……”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萧无涯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玉蝴蝶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来找我，也一定能够找到我的。”
　　看到萧无涯苍白憔悴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了，我……。”
　　萧无涯的声音也已有些硬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就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痛苦，他都可忍受。
　　只要能找到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已找到你，就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的九个字。
　　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爱意、所包含的深情，纵然用九百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叙得出来。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
　　剑光如灵蛇般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连绍峰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长剑，是萧无涯在半途中从别人身上“暂借”来的。
　　但连绍峰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一样。
　　只要有玉蝴蝶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萧无涯的注意了。
　　直到现在，他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
　　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
　　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咽喉和心脏。
　　这柄平凡的长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萧无涯厉声道：“你又是谁？”
　　连绍峰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萧无涯道：“这柄剑又如何？”
　　连绍峰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萧无涯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可以杀人的！”
　　连绍峰笑了笑，才满眼不屑的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连绍峰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萧无涯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呢？
　　他的手终于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玉蝴蝶的眼中似已有泪。
　　“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玉蝴蝶带着哭腔接下去道：“他是我的恩人，救命恩人。”
　　萧无涯道：“恩人？救命恩人？”
　　玉蝴蝶道：“齐怀玉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经……”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萧无涯怔住，深深怔住。
　　玉蝴蝶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你却要杀了我的救命恩人，你……你……”
　　连绍峰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你说是不是？”
　　玉蝴蝶转过头，道：“你……你要他去为你杀人？”
　　连绍峰道：“他欠我一条命，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来还我？”
　　玉蝴蝶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连绍峰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玉蝴蝶转回头，凝注着萧无涯。
　　萧无涯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连绍峰道：“你不欠人的债？”
　　萧无涯道：“从不！”
　　连绍峰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萧无涯道：“除了一个人而外，其他人的都可以。”
　　连绍峰道：“除了一个人而外，那个人又是谁？”
　　萧无涯道：“韩锦麟！”
　　连绍峰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萧无涯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连绍峰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萧无涯道：“你要我去杀谁？”
　　连绍峰慢慢的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
　　萧无涯并没有挽着玉蝴蝶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连绍峰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萧无涯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块喘不过气来了！
　　走得越远，压力越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洞，风已住，完全停住。
　　静，出奇的静！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鸣虫的低诉似乎都已停止了一般。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一直蝈蝈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萧无涯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萧无涯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玉蝴蝶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萧无涯还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有她，才能完完全全、完完整整控制萧无涯。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萧无涯抢走！
　　日升、日落、夜临、星沉……
　　物换星移，桑田沧海，世上一切的变化，岂非本就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