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 一触即发

　　
　　夜，也更深沉。
　　没有星，也没有月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直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良久良久后，韩锦麟才轻轻的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
　　又擦了擦嘴角的血丝，他才接着道：“你别的事情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情却……”
　　萧无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韩锦麟道：“是。”
　　萧无涯道：“到现在为止，你也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韩锦麟道：“是。”
　　萧无涯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韩锦麟面色惨变，立即追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萧无涯道：“你已经侮辱了我的女人！”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任何侮辱都没关系，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韩锦麟惨然道：“你认为我真的就是在侮辱她么？”
　　萧无涯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鲜血！”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鲜血！”
　　韩锦麟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齿咬得很紧，嘴也闭了起来，闭得很紧，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慢慢沁出，一丝丝沁出！
　　萧无涯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厉声喝道道：“现在我就要去找她，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她，将她找回来！”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走得很快，也很急！
　　眼泪，本是咸的，就像人们深心底里滴落的血液一样！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咸涩，痛苦，也凄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苦得令人发指，令人不忍直视，也不忍亲睹。
　　人世间其它很多滋味，似乎也都一样。
　　韩锦麟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红。
　　红得就像烛火的焰心一般！
　　他的腰渐渐弯曲，似已无法再挺直。
　　地上的脚印，是血染成的，深而长。
　　韩锦麟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沁出冷汗的时候，不单掌心会冰冷，整个身子有时也会僵直。
　　现在，他身心的基本情况，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萧无涯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玉蝴蝶一直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一点点就足够了！
　　萧无涯的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跟踪的本能，甚至比猎犬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萧无涯势必要和齐怀玉一决生死。
　　——玉蝴蝶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的，就像曲婉婷一样。
　　这世上有种女人，不单喜欢看男人们为其流血、流泪，也很喜欢看男人们为她们拼命。
　　流血、流泪、拼命还不行，她们更喜欢看到男人们向她们奉上自己的灵魂。
　　“蛇蝎美人”玉蝴蝶，和那位色倾天下的大美人曲婉婷，无疑都是这种人。
　　想到这里，韩锦麟掌心又沁出了冷汗。
　　萧无涯现在还不是齐怀玉的对手。
　　能救萧无涯命的人，只有韩锦麟，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萧无涯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韩锦麟当然也很了解萧无涯这个人的习性和脾气。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韩锦麟又没有萧无涯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韩锦麟挣扎着，站起，将温素馨的尸身抱上床，又慢慢地弯下腰，用床单轻轻覆盖起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
　　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萧无涯己不再将他当作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萧无涯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更改、转移。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婉柔，婉柔，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还好吗？”
　　“如果有你在身边，也许一切又会好很多！”
　　韩锦麟一想到曲婉柔，这个人，整颗心不由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守护在她坟茔之旁。
　　因为他也知道，沈定天一定会好好照看着她的坟茔。
　　——沈定天虽善变，对曲婉柔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曲婉柔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部可以原谅。
　　此刻，是多少天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几天，他就要成为江湖中最富有，也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了。
　　更何况，在这几日之内，一定会有场好戏上演，也一定会有好消息传来。
　　他相信！
　　这也正如他相信温素馨的办事能力，和连绍峰的毒辣手段一样。
　　就连沈冲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沈定天觉得遗憾的，是他那故去的女人曲婉柔。
　　“她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
　　“如果她还活着，岂非就会分享到我的光采和荣耀了么？”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也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
　　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也就淡得多了。
　　沈冲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呢。
　　沈定天拍了拍他肩头，道：“依你看来，这次突斯巴会不会和连绍峰联手对付韩锦麟？”
　　沈冲回过头，说道：“当然会！”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他们并不是齐怀玉那种食古不化、喜欢拿感情那种如麻事情当有趣的人！”
　　沈定天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韩锦麟八拜之交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一样？”
　　他说的面子，当然就是——
　　死！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韩锦麟既然直到现在都还未死去，他们会不会食言反悔？”
　　沈冲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挑战书也早就发了出去，他们若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肯相信呢？”
　　沈定天又笑了笑，才志得意满的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们，就因为他们令出如山，言出法随！”
　　顿了顿，他才抚掌道：“现在他们就算想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一天天加多。
　　万圣帮管辖的范围，无疑也已经越来越广了。
　　慕容继宏的责任也的确越来越重，因为每件事情，他都要亲自过问，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忙碌了五六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
　　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忙碌，岂非本就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无所事事的人，根本体会不到这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慕容继宏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金铁凝。
　　金铁凝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身后。
　　慕容继宏道：“韩锦麟呢？”
　　金铁凝道：“走了。”
　　慕容继宏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眼睑间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金铁凝面上也全无表情，稍含感情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
　　任何追问，任何安慰！
　　金铁凝的这个人，却像是和慕容继宏全无关系一样。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慕容继宏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
　　“老地方等候，连绍峰也在等你。”
　　慕容继宏静静的站着，似在沉思，然后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金铁凝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绕过一个垂首肃立的侍卫旁边，走到阳光下，走进原野中。
　　黄昏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一样，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走着，走着……
　　金铁凝突然发觉，慕容继宏的脚步韵律已变了。
　　他已完全无法再与慕容继宏配合了。
　　慕容继宏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金铁凝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慕容继宏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金铁凝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的悲痛。
　　密林。
　　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间虽黝暗，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玉蝴蝶斜倚在树上，紧握着齐怀玉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齐怀玉的脸庞和眼睑。
　　齐怀玉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一样。
　　暖风入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玉蝴蝶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齐怀玉点了点头，才浅笑着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玉蝴蝶“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么？”
　　齐怀玉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得多！”
　　他亲吻着玉蝴蝶的发丝，轻轻的道：“好得让人色授魂与、魂牵梦萦、神魂颠倒，好得简直可以让任何男人发狂！”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慢慢移动。
　　玉蝴蝶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现在……现在不行……真的不行！”
　　齐怀玉道：“为什么？”
　　玉蝴蝶咬着嘴角，满面红霞的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连绍峰。”
　　她身子巧妙的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逢合。
　　齐怀玉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付他。”
　　玉蝴蝶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齐怀玉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他强悍么？”
　　玉蝴蝶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齐怀玉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连绍峰，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又何必猴急呢？”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一波波我微澜。
　　齐怀玉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我，我真是……”
　　他语声突的停顿。
　　玉蝴蝶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其实这脚步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慕容继宏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的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然后，他又绕过松木，慢慢地走了出去。
　　连绍峰就站在那边另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的站着，动也不动，看来也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齐怀玉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七巧童子’连绍峰？”
　　连绍峰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反问道：“齐怀玉？”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在发问。
　　齐怀玉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连绍峰已占取了主动！
　　连绍峰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齐怀玉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齐怀玉冷笑道：“你若非连绍峰，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但听来却像是从连绍峰那里学来的一般。
　　连绍峰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玉蝴蝶。
　　玉蝴蝶还倚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起来。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了。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连绍峰突然道：“你过来，现在就过来。”
　　玉蝴蝶仿佛怔了怔，瞧了齐怀玉一眼，目光移向连绍峰。
　　齐怀玉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的。”
　　玉蝴蝶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连绍峰。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押错了，自己很可能也会流血！
　　但胜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连绍峰还是静静的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齐怀玉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难安一样。
　　玉蝴蝶突然向他笑了笑，温柔一笑。
　　她，毕竟还是……
　　齐怀玉刚在暗中吐了口气，玉蝴蝶却已燕子般投向连绍峰！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她真的没有选错么？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