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破碎决裂

　　
　　密林，巨树。
　　穿过密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小路两旁，长满了参天巨树。
　　萧无涯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满面悦色地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韩锦麟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遥不可及，异常陌生。
　　萧无涯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想必她现在还在等我，只怕也还没有睡。”
　　小屋中，一灯莹然，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啊！
　　美丽得如梦如幻，美得让人只想流泪！
　　只要想到这里，萧无涯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
　　他最心爱的人，还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替代。
　　韩锦麟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沉得很深，很深。
　　看到萧无涯那充满了幸福和悦色的光辉脸庞，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深深的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萧无涯失望，也不忍让萧无涯伤心的。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萧无涯失望，更不愿萧无涯伤心。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萧无涯失望。
　　必须的意思，通常就是——不得不。
　　他无法想象萧无涯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后，发现玉蝴蝶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他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萧无涯好，要萧无涯好好的活下去，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萧无涯。
　　“人间别久不成悲。”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萧无涯能很快的摆脱痛苦，很快的忘记她。
　　摆脱痛苦，忘记她，他才能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活下去。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当然也不值得留恋。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要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爱的悲剧，情的悲剧，爱情的悲剧。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
　　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谁曾来此造访过了？”
　　萧无涯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起来。
　　他一向很信任玉蝴蝶，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韩锦麟远远的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间小屋一般。
　　萧无涯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更加味美，你也可以喝一点！”
　　笑了笑，他才接着道：“喝过后，你就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要好得多。”
　　韩锦麟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那么无可奈何？
　　九个月前的那次晚宴，那大碗的蛇肉汤里若没有放鸡蛋，韩锦麟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玉蝴蝶在汤里加入蒙汗药的秘密。
　　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一个人，每天都喝着加了蒙汗药的鲜汤，遮头盖面便睡到天光亮，无论是思考力，还是武功，都难免会严重下降的。
　　韩锦麟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和折磨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她号称‘蛇蝎美人’，又岂是徒有虚名的呢？”
　　“好人可以变坏，坏人也可以变好，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总是不会说错的！”
　　“她为什么要欺骗他？”
　　“难道真的就要欺骗一辈子么？”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呢？”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玉蝴蝶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的‘离开’，而且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韩锦麟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几丝血色。
　　他扬起手，轻轻拭去，决不让萧无涯看到。
　　门里没有人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无涯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韩锦麟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萧无涯长长的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了。
　　邵飘萍呢？
　　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小孩子们，岂非总是睡得较早的呢？
　　萧无涯毕竟没有令玉蝴蝶失望。
　　他答应过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现在，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他也真的回来了。
　　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属于他们的家。
　　但玉蝴蝶的人呢？
　　她又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汤菜的香气。
　　玉蝴蝶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萧无涯回头向站在门口的韩锦麟笑了笑，才轻轻的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她也许已经睡下了！”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她一向睡得早。”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她从未在晚上出去过！就算是偶尔出去，他也会事先告诉我的！”
　　她从未在晚上出去过，真的么？
　　那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黔边之地，韩锦麟的故里呢？
　　韩锦麟不愿出手伤她，最主要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她是萧无涯深爱着的女人。
　　她既然已经和萧无涯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去找她旧情人，“八面威风”赵荣鑫呢？
　　她出去的时候，难道萧无涯一点都没有发觉么？
　　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无法察觉呢？
　　韩锦麟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冰冷、旋又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玉蝴蝶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萧无涯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究竟是怎么样了？开门，请开门，快点开门！”
　　没有回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萧无涯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韩锦麟黯然地闭上双眼。
　　他不敢，也不愿去看萧无涯此刻面上的表情。
　　一个人见到自己心上的人，正在别的男人怀中作垂死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韩锦麟非但不敢看，不愿看，也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萧无涯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已经完全晕厥过去了么？
　　韩锦麟轻轻的张开眼睛。
　　萧无涯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神色和表情，竟然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韩锦麟永远都想不到，谁都想不到。
　　血，鲜红的血液。
　　韩锦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温素馨。
　　韩锦麟的血已瞬间冻结，心已下沉，沉得更深。
　　萧无涯静静的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却显得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了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韩锦麟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温素馨，试探他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失望，也已绝望。
　　完全失望，彻底绝望。
　　温素馨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韩锦麟。
　　她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韩锦麟。
　　韩锦麟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温素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而是断续着道：“这件事情，你错了，你真的错了，完全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韩锦麟惨然道：“的确是我错了。”
　　温素馨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死她的。”
　　韩锦麟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温素馨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凄恻的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但我却与沈定天合伙来欺骗你，暗害你，我……！”
　　韩锦麟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但我却并不怪你，也从没有怪过你！”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你还是个不懂事小姑娘，只要愿意学好，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轻轻的笑了笑，他才抚着温素馨的肩臂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
　　温素馨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才挣扎着道：“害我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他。”
　　韩锦麟道：“他？他是……”
　　温素馨泪落如雨，抢着道：“他欺骗了我，我……我却欺骗了你。”
　　韩锦麟道：“你没有欺骗我，谁都没有欺骗过我！”
　　顿了顿，他才勉强笑着道：“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欺骗自己！”
　　温素馨的指甲，已因剧烈的痛苦而深深刺入了韩锦麟的肉里。
　　叹了口气，她才羞赧的道：“我的确欺骗了你！”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
　　又顿了顿，她才接下去道：“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呢。”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一般。
　　萧无涯却看得很清楚，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韩锦麟也已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反照而已——温素馨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也撑不到当下的。
　　温素馨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了。”
　　韩锦麟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毕竟，你也是我和诗雅的表妹！”
　　温素馨忽然点了点头，浅笑着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的！”
　　顿了顿，她才喃喃着道：“比我要惨十倍、百倍、千万倍的报应。”
　　韩锦麟道：“是，他一定……”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萧无涯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萧无涯瞪着温素馨，一字字道：“你带齐怀玉到这里来了？”
　　温素馨咬着嘴唇，不说话。
　　萧无涯指着韩锦麟，厉声问道：“是不是这个人，要你带齐怀玉到这里来的？”
　　温素馨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逼视着萧无涯恨恨的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情？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嘶裂。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已经完全停顿了。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一切气息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同样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无涯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韩锦麟。
　　他似已不愿再瞧韩锦麟一眼，只是冷冷道：“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是手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一点样对我？”
　　这句话韩锦麟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萧无涯还是没有回头，慢慢的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么？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才接着道：“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就活不下去！
　　韩锦麟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从此以后不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
　　顿了顿，他才无奈的道：“那样的话，你就会将这些不幸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抛到九霄云外、全都忘记。”
　　萧无涯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韩锦麟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有悲哀，就只有伤心，就只有不幸！”
　　萧无涯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韩锦麟，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
　　走近两步，他才恨恨的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拱手让给了别人，又死在了别人的手上！”
　　又走近半步，他才声嘶力竭的道：“还以为自已这样做，真的很高尚，很伟大，也真的很了不起么？”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韩锦麟的心。
　　萧无涯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我什么了？”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曲婉柔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现在，她也已经死去很久了，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幸福，害死我心爱的女人么？”
　　韩锦麟的手在颤抖，不断颤抖。
　　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鲜红的血丝，沾满了他的嘴角，腮帮。
　　萧无涯冷冷的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韩锦麟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萧无涯道：“你还想干什么？”
　　韩锦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你真的要去找她，真的要将她找回来么？”
　　萧无涯道：“是！”
　　韩锦麟道：“你绝不能去找她！”
　　萧无涯道：“谁说的？”
　　韩锦麟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萧无涯的手本已握得很紧，韩锦麟每说一句话，每说出一个字，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一般。
　　这世上，有很多感情，都很容易破碎。
　　这世上，也有很多人群，很轻易就会决裂，就像那种很容易就破碎的水晶一般。
　　再牢的谎言，真的都逃不过天眼么？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