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另种交易

　　韩锦麟喝了口酒，竟剧烈的咳起嗽来。
　　密林深处，雾更浓！
　　齐怀玉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个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的人，通常都很冷静，也很镇定。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萧无涯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自己的身上不断揉搓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了他的肉里、他的灵魂深处。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红得就像是夜风中的赤精灵一般。
　　毫无疑问，只有鲜红的血液，才能完全激发出人类原始的野性和兽性。
　　——情欲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这般直接。
　　萧无涯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回到了那个冷风凛冽、大雪如席的边荒之地。
　　“你若要生存、要活下去，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江湖纷争，成王败寇，胜者生存，失败者，就只有死！”
　　“没有十分本事，就不要到江湖上却打拼！”
　　“躲在女人的裙底，你的生命才是最安全的！”
　　这些话，说得虽然尖锐、刻薄，但却是江湖中优胜劣汰、生死存亡的至理和法则。
　　这些话，他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齐怀玉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混合着一股莫可名状、无法言喻的杀气袭来。
　　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负了伤的野兽么？
　　那个英雄赤胆的萧无涯，真的回来了，真的已经复活了么？
　　“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死与生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饶恕和宽容”这几个字眼，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适用的。
　　血在流，不停的流。
　　泪没有飘，也永远不会飘。
　　萧无涯身上的每根肌肉、每根骨骼、每寸肌肤，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越来越坚定。
　　他的目光，无疑也越来越冷酷。
　　齐怀玉永远无法了解，眼前这个四十七岁的中年人，怎会在忽然间就变了。
　　可以完全肯定的是，他却很了解萧无涯的剑法。
　　妙至毫巅的剑法，快、狠、稳、准，四者必须齐备，缺一不可。
　　萧无涯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在于“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
　　至少也得有八成把握的时候，他才会出手。
　　所以现在，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
　　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愿意等，也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齐怀玉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齐怀玉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萧无涯的剑法，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空灵”二字，岂非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韩锦麟远远的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齐怀玉这个人，的确值得他为自己而骄傲。
　　韩锦麟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萧无涯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
　　因为，在齐怀玉的面前，萧无涯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密林的浓雾间，忽然有碧光闪动！
　　鬼火！
　　吹的是南风，齐怀玉的脸，正是朝着南面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齐怀玉面前。
　　他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几点鬼火，却又只得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右臂上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了。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的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要好了很多、很多。
　　只要有机会，萧无涯当然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瞬时、闪电般！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了。
　　萧无涯今后半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完全改变。
　　这一剑若真的得手，萧无涯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所有的耻辱。
　　这一剑若真的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齐怀玉先前说的那样。
　　——活着，也和死了没有两样。
　　——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长虹贯日”，剑光一闪，停顿！
　　“呛啷”一声，剑已折断，拦腰折断！
　　萧无涯后退，手里已只剩下的半柄断剑。
　　另外半柄剑，被夹在齐怀玉的手指间。
　　但是，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胛骨、深深刺入。
　　他虽然夹住了萧无涯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高手相争，间不容发，任何一点点的错误，任何一点点疏忽和大意，无疑都是致命的。
　　错误的结果，疏忽大意的结果，就是败。
　　鲜血正从齐怀玉的肩头，慢慢流出，又缓缓流落。
　　这一剑，萧无涯毕竟还是得手了！
　　现在，他的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
　　——胜利的光辉！
　　齐怀玉的脸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只是冷冷的瞧着萧无涯。
　　断剑犹在他肩胛骨里，他也没有拔出来。
　　萧无涯也只是静静的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完全发泄出来了。
　　他要的、求的，只是“胜利”，以及“胜利”带来的快感，并不是别人的“性命”。
　　更何况，他也并不是那种屠人如草、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齐怀玉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好极了！”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的事情了。
　　但他在临走之前，却又突然加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有十五个字：
　　“韩锦麟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他说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韩锦麟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齐怀玉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韩锦麟的笑脸，已出现在了萧无涯的眼前。
　　他用力拍着萧无涯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小小的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也绝不会让你一蹶不振的！”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更何况，我们都只是肉体凡胎的人呢？”
　　他笑得更开朗，接下去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就像你对你自己一样，已经更有信心了，你说……！”
　　萧无涯打断了他的话，突然反问道：“你认为我从此以后就不会再败了么？”
　　韩锦麟笑道：“齐怀玉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避不开你的剑，这世上只怕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躲得过了！”
　　萧无涯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实在有些勉强。”
　　韩锦麟道：“勉强？胜得勉强？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萧无涯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韩锦麟道：谁说的？”
　　萧无涯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来。”
　　他目光还停留在齐怀玉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韩锦麟道：“他的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很轻松的就战胜了他！”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齐怀玉虽然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另眼相看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么？”
　　萧无涯终于笑了，淡淡而笑。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韩锦麟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一下！”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呢？”
　　萧无涯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用来庆祝呢？”
　　韩锦麟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喝酒时，拿起的却是醋瓶子一样？”
　　萧无涯笑道：“那简直比喝酒时，拿起的却是醋瓶子还要淡而无味，还要无趣得多。”
　　萧无涯睡了，沉沉睡去。
　　萧无涯醉了，酩酊大醉。
　　这种时候，他又岂能不醉？
　　酒，的确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萧无涯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
　　一个人，心里想的事情若是太多了的话，又怎能轻易入睡呢？
　　等萧无涯睡着，韩锦麟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这间客栈。
　　转过街，还有几间客栈。
　　韩锦麟突然飞身掠入了最右边那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呢？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韩锦麟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回应，一人道：“是‘白云剑客”？”
　　韩锦麟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赫然竟是齐怀玉。
　　他怎会在这里呢？
　　韩锦麟又怎会知道他在这间客栈里？
　　现在，韩锦麟为什么要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不成？
　　齐怀玉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的道：“‘白云剑客‘韩锦麟，果然是个信人！
　　“他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不来的。”
　　站在齐怀玉身后的，赫然竟是温素馨。
　　温素馨怎会和齐怀玉在一起的？
　　韩锦麟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
　　灯光昏黄。
　　韩锦麟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的走进屋子。
　　走进来，他才突然向齐怀玉深深一揖道：“多谢成全。”
　　齐怀玉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