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只手遮天

　　
　　阳光，凄厉、迷蒙的阳光。
　　不知不觉间，韩锦麟携着萧无涯和邵飘萍，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却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金字招牌，摆放着擦拭得很干净的桌椅。
　　每个人都扯大嗓门，大声吆喝着，似乎在吹嘘着自己、当然还有就是他们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一般。
　　韩锦麟突然停下脚步。
　　每一串糖葫芦里，仿佛都映着一张娇俏可人的脸庞。
　　一张穿鹅黄衣服的小姑娘，似乎正在做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秦诗雅是不是还在等着他？她真的来找他了么？”
　　韩锦麟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情完全忘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经老了。
　　糖葫芦小贩的面前，当然还站着另外两个人，萧无涯和邵飘萍也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韩锦麟突然就笑了，很开心、也很开怀的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始终还未失去赤子之心，无疑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萧无涯忽然道：“我们已有几天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韩锦麟笑着道：“准确地说，是四天！”
　　萧无涯笑道：“你也想喝两杯么？”
　　韩锦麟微笑着道：“近一个月来，我的酒已经喝得越来越少了！”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底才会很想喝酒。”
　　邵飘萍的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萧无涯道：“好小子，难道你也想喝两杯么？”
　　邵飘萍道：“我若喝上两杯的话，你老人家口里的这个好小子，只怕也会变成坏小子的！”
　　韩锦麟的心情更开朗，笑着道：“饺子下酒，世上少有，包子下酒，自饮千斗!”
　　又笑了笑，他才接着道：“我们就到那边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去坐坐，你们看如何？”
　　萧无涯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恐怕我就请不起了。”
　　邵飘萍笑着道：“我更请不起！”
　　越丑的女人，越喜欢作怪，越穷的人，就越喜欢请客。
　　这世上奇妙怪事，看来倒还真是很不少！
　　能够时常请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
　　只可惜，这种说不出的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的。
　　饺子铺不单，卖饺子，客人们也能吃到新出笼的包子。
　　但这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店里却只有两三桌客人。
　　最里面那个角落里的桌子旁，坐着个白衣人。
　　韩锦麟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烟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却仍是一尘不染。
　　他身上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烫斗下拿出来的一般。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
　　吸引人的，当然还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当然就小了很多。
　　这个人，韩锦麟当然从没有见过，萧无涯也一样。
　　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不起眼的破地方呢？
　　难道他正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韩锦麟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瞬也不瞬的盯在韩锦麟脸上。
　　他的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紫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韩锦麟已经一步步走了近来。
　　韩锦麟走近了，这个小姑娘才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韩锦麟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就知道，你是一定不会忘记我的。”
　　韩锦麟也不挣脱，却突然笑着道：“你是谁，我们似乎……”
　　这个小姑娘立即抢着道：“我是温素馨啊，你真是贵人多忘那关是，真的这么快就忘记人家，也忘记人家的名字了！”
　　韩锦麟惊疑的问道：“温素馨？哪个温素馨？”
　　这个小姑娘又抢着道：“就是你的小师妹那个温素馨！”
　　她说得太快，话语里似乎也不怎么对劲，好像还有些语病了。
　　对她相信，别人是一定不会注意到这种小问题的。
　　韩锦麟显得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笑着道：“小师妹？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小师妹啊？”
　　温素馨的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来得迟么，也就算了，我不怪你就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伤人家的心呢？”
　　韩锦麟又笑了，摇头苦笑！
　　邵飘萍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么？”
　　温素馨这才看到邵飘萍，神情立刻变得有些讶异。
　　——她当然是认得邵飘萍的，只不过，邵飘萍却不认得她而已。
　　温素馨眨了眨眼，才喃喃着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邵飘萍逼视着面前的温素馨，冷冷的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若是等人，眼睛应该总是盯着门外才对！”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韩锦麟从未想到，像邵飘萍这种小孩子，会说出这番话来。
　　从前的邵飘萍，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乞丐，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只有被人伤害的份儿。
　　现在，他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是不是因为他的心里，也决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尊敬的长辈呢？
　　韩锦麟心里在叹息。
　　邵飘萍虽只是个小孩子，但他看事情角度和方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
　　对大多数事情，他都看得比别人透澈，比别人要清楚得多。
　　温素馨的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的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才知道，你等的人若还是迟迟不来，就算将眼睛死死的盯着门，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顿了顿，她才接着道：“用眼睛盯着门，只有让人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真的快要发疯了。”
　　邵飘萍没有再说什么。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得话，实在太多了些。
　　温素馨的头垂得更低，带着哭腔道：“若不是那位齐……齐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真会忍不住要发疯的。”
　　韩锦麟的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拱手作礼后，他才微笑着走过去，轻轻的道：“多谢……”
　　那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韩锦麟道：“等我？兄台在此苦候，又有何事要指教呢？”
　　那白衣人道：“不错，我要等的人，就是你。”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指教么，暂时似乎还谈不上！”
　　他突然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下去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是真正值得我等的，毫无疑问，铁骑门主‘白云剑客’韩锦麟，就是其中的一个。”
　　韩锦麟还未表示出惊异，温素馨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那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白云剑客’韩锦麟，也正是其中之一。”
　　萧无涯突然道：“还有几个人又是谁呢？”
　　那白衣人眼睛盯着萧无涯，一字字的道：“别的人暂且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萧无涯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高声道：“酒，白干，没有陈酿的话，烧刀子也行。”
　　店伙计陪着笑，低头哈腰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萧无涯道：“酒，黄酒，没有花雕的话，其它什么酒都行。”
　　酒下酒，这种事情，倒真的是少见得很！
　　但是，会喝酒的人，毫无一例的都清楚，一个人若真的想快点喝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烧刀子。
　　这种法子，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去，却也决不算太少。
　　但是，这种法子，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越少越好、越慢越好。
　　那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的瞧着萧无涯。
　　他那锋利的目光里，渐渐扩散，似乎还露出几丝莫可名状、无法言喻的失望之色。
　　但是，当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韩锦麟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韩锦麟也正在瞧着他，微笑着问道：“阁下大名是……”
　　那白衣人立刻打断他的话，抢着道：“齐怀玉。”
　　这的确是个很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任何人耸然动容。
　　但韩锦麟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在下所料不差，看来阁下果然是‘只手遮天’齐大侠。”
　　齐怀玉冷冷的道：“‘只手遮天’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次，韩锦麟才真的觉得有些意外了。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只手遮天’齐怀玉说完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齐怀玉果然已接着道：“‘只手遮天’虽然已经死了，齐怀玉却没有死，仍然活得好好的！”
　　韩锦麟沉默着，似在思索着这句话中所隐含着的真意一般。
　　齐怀玉的确是个很骄傲、也很傲慢的人。
　　能被人称作“只手遮天”，在别人看来，似乎已经是种无上光荣的事情了！
　　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也决不能屈居于人下。
　　他一定已经毁了自己的兵器，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韩锦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十年前就该想到，‘只手遮天’早就已经死了。”
　　齐怀玉直勾勾的盯着韩锦麟，冷冷道：“齐怀玉也已经死了十年了，如今，他总算又复活了。”
　　韩锦麟目光闪动，轻轻的道：“是什么事情，让齐大侠你突然复活过来的？”
　　齐怀玉慢慢的举起了自己的一双手。
　　他慢慢地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在桌面上，才一字字道：“让我复活过来的，就是这双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双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也很光滑，很细腻，至少比这世上大多数女孩子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要好看得多。
　　在很多人看来，这双手，并没有什么奇特不凡的地方。
　　这双手，当然也只配长在齐怀玉这种人的身上。
　　但若仔细看来，才会发现，这双手，的确有其奇特和不凡之处。
　　这双手，似乎还带着种很奇异的光采，根本就不像是血肉、骨骼和筋络组织而成的，而像是某一种不常见的金属所铸。
　　但这双手，却又明明是长在齐怀玉手上的。
　　齐怀玉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双手，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
　　他的一双手，毫不费劲的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简单，那么容易。
　　齐怀玉悠然道：“我的这双手，若和你手中的长生剑比起来，不知能不能算是种很危险，也很厉害的武器？”
　　韩锦麟淡淡道：“这种事情，实在难说得很。”
　　齐怀玉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韩锦麟道：“因为，我手里的长生剑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齐怀玉忽然就笑了，仰天大笑。
　　他笑得很骄傲，很傲慢，也很冷酷。
　　笑完了，他才一字字的道：“在我眼中看来，活在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韩锦麟道：“真的么？”
　　齐怀玉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韩锦麟道：“哪几个？”
　　齐怀玉冷冷的道：“我本来以为有七个，现在才知道，其实么，真的也只有那么六个。”
　　他有意无意地扫了萧无涯一眼，接着道：“‘七巧童子’连绍峰的人虽然仍旧活着，却只不过是突斯巴的傀儡和走狗而已。”
　　他又扫了萧无涯一眼，才哂笑着道：“还有一个，现在虽然也还活着，却已经和死了相差无几。”
　　萧无涯背对着齐怀玉，任何人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和神色。
　　邵飘萍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才发现，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脸色突然就已变得铁青，青如黑铁。
　　他显然已听懂了齐怀玉话里隐含着的那层意思。
　　韩锦麟突然笑了笑，才慢悠悠的道：“那个人也和你一样，是会复活的，而且，他复活所要花费的瞬间，绝不会超过十年。”
　　齐怀玉道：“只怕未必。”
　　韩锦麟道：“既然阁下都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呢？”
　　齐怀玉哂笑着，突然就不说话了。
　　“咔嚓”一声，萧无涯手里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鲜红的血液，自他手指间慢慢渗出。
　　他当然也知道，齐怀玉这是在激他出手。
　　这一切，都是温素馨和齐怀玉早就算计好了的。
　　但他还是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
　　他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口气，他必须忍下去，不忍不行！
　　攻人攻心，这种要人命的手段，除了齐怀玉和温素馨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谁都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