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唱悲歌

　　
　　扎西德勒只觉胃也在不断痉挛，不断收缩。
　　他突然弯下腰，没命似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当然也只有苦水。
　　满腹、满嘴的苦水。
　　因为这些年来来，他根本就真的活得如同一个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一般。
　　“你一定要答应我，也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离开之前，他最心爱的人，也就是他的妻子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死去。
　　可是韩锦麟……
　　韩锦麟虽然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却也是他平生听说过，又亲自见到过的，人格最伟大的人。
　　突斯巴，则是他的授业恩师，也是他的恩人。
　　他能站在这里，看着别人去杀突斯巴么？
　　他继续呕吐，不断呕吐。
　　现在，他吐的却是血，鲜红的血液。
　　当此之际，他是不是真的已经该走了呢？
　　他实在不该来，实在应该早点离开的。
　　韩锦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只是那么慵慵懒懒的坐着，斜靠在马车车厢上。
　　扎西德勒在冷冷的瞧着他。
　　他软软的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一样。
　　突然，他离地而起，躬身向韩锦麟一礼，拜倒地上，然后才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子，昂首大踏步走了出去。
　　天空很暗，谁都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华丽高贵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方才还充满了悲伤绝望，现在却充满了憧憬和希望的眼睛。
　　夜，暗夜，很黑的夜。
　　连绍峰终于自怀中取出一柄剑，战败之时，突斯巴送给他的剑。
　　突斯巴，当然也是用这柄剑战胜他的。
　　送给他的时候，突斯巴再三叮嘱：“我要你永远都记住，今时今日，我就是用你身上这柄剑战胜你的！”
　　“剑在人在，剑失人亡，我若发现这柄剑已经不在你身上了，我就会立马取走你的性命！”
　　战败了，还要让自己随身携带着战胜了自己的那柄剑。
　　这种奇耻大辱，谁能承受得了？
　　“七巧童子”连绍峰，偏偏就能承受得了。
　　剑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霜叶一般。
　　他轻抚着剑锋，仿佛还不忍释手一样。
　　突斯巴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短剑，根本不能算是利器，你说是不是？”
　　连绍峰低垂着头，恭敬的道：“是！”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但我自己还是觉得，这柄不起眼的短剑，就是利器！”
　　突斯巴冷冷的道：“这柄短剑虽不起眼，你却比它还更不起眼！”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么？”
　　他的眼睛忽然扫向连绍峰，又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暗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
　　就好像你在梦中突然见到十七八个妖魔鬼怪过后，令你醒来却还是觉得同样后怕一般。
　　连绍峰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还请不吝赐教。”
　　突斯巴眼睛这才回到剑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勾践湛卢，甚而是长生剑，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是利器了。”
　　连绍峰陪笑道：“是是是，国师的见解，果然精辟，令人忍不住就要……”
　　突斯巴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然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的性命，断送在这柄剑下了么？”
　　连绍峰喃喃着道：“这个……这个嘛，只怕已经数不清了。”
　　突斯巴道：“数得清。”
　　连绍峰当然只有听着的份儿。
　　突斯巴坐上吐蕃国师的宝座，虽然只有短短三年的时间，但他最服膺的四句话则是：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业精于勤，荒于嬉！”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人世从来无道理，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这个人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年中威震天下，靠的并不是运气。
　　连绍峰也听说过，突斯巴还在未入中原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之人的来历底细和前尘过往，全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做这种事情，要花多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呢？
　　这些所谓的传闻，连绍峰始终不能相信。
　　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条么？”
　　突斯巴道：“四百七十八条。”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四百七十八人中，没有一人武功比你差，也没有任何一个不比你聪明睿智。”
　　连绍峰只能陪笑，目光缓缓转向自己的脚踝处。
　　良久后，他才眨着眼，忽然笑道：“韩锦麟若也死在这柄剑下，那才真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他话未说完，剑光一闪，径自扑向间壁上的图画。
　　短剑在半途中突然一折，“当”的一声，落在连绍峰身旁的青石地板上。
　　连绍峰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
　　这出手一剑，取的若不是间壁上的图画，那第四百七十九个人，很可能就是他了。
　　原来，突斯巴用暗器的手法，也实在很不错。
　　攻人攻心，要彻底征服一个人，就那么一次，显然是不够的！
　　现在，突斯巴心里那口窝囊气，显然也已经出够了。
　　一想到韩锦麟和他手里那柄长生剑，以及自己离开时他说的那些话，突斯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
　　良久良久后，突斯巴才得意的笑了笑，突然道：“拿酒来。”
　　连绍峰愕然道：“可是……”
　　突斯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叫你拿酒来，你听不到么？”
　　见连绍峰还是毫无动静，他又高声道：“难道你的耳朵已经聋了不成，还是你根本就不会听人话？”
　　这种奇耻大辱，谁能忍受？
　　连绍峰偏偏就能忍受！
　　连绍峰又瞧了自己的脚踝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突斯巴这是在试探他的忠心。
　　他还想看看，连绍峰是不是真的敢下毒暗害他。
　　连绍峰低声下气的喃喃道：“这……。”
　　这个“这”字，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来。
　　即便真的说出来了，突斯巴也听不到。
　　酒满樽。
　　连绍峰道：“国师，请！”
　　突斯巴道：“你亲手拿来的酒，就自己喝了！”
　　连绍峰道：“这……”
　　这个“这”，也还是没有完全说出来。
　　突斯巴打量着连绍峰，似乎直到现在才看到面前有这么样一个人一般，突然大笑道：“本国师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了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着顺眼些。”
　　连绍峰终于无力的低下了头。
　　剑光交击，快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似乎比剑更快。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所有的动作也已停止。
　　韩锦麟手里的长生剑，已逼近萧无涯的肩胛两分处。
　　萧无涯的剑，距离韩锦麟的咽喉，还有四寸之余。
　　邵飘萍脸色苍白，手也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
　　萧无涯缓缓转过头，凝注着韩锦麟，面上仍是全无表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突然道：“好剑，好剑法！”
　　韩锦麟笑了笑，道：“这一式“别有乾坤”，你看清楚了么？”
　　邵飘萍拍着手大笑道：“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清楚了，师父他老人家又怎么会看不清楚呢？”
　　韩锦麟笑着道：“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
　　萧无涯笑着道：“凭良心讲，我真的还没看清楚！”
　　他们是故交知己，当然不必矫情。
　　韩锦麟淡淡道：“我的剑，并不快，剑式里，也别无乾坤，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你自己。”
　　萧无涯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突然就已想通了什么事情和问题一样。
　　他突然冲过去，紧握住了韩锦麟的手臂，嘎声道：“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
　　韩锦麟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他说着，又慢慢的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邵飘萍的小脑袋瓜子，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情。”
　　邵飘萍道：“你老人家说，小子洗耳恭听、谨遵教诲。”
　　韩锦麟道：“我虽曾伤过八十四个人，其中却有七十三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人。”
　　邵飘萍默然，只是静静的听着。
　　韩锦麟又笑了笑，接着又道：“我这一生，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杀错过一个人！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所以，我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也多考虑考虑！”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抱起俏皮可爱的邵飘萍，挽着萧无涯的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
　　什么叫英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英雄么？是！
　　但像韩锦麟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呢？
　　韩锦麟、萧无涯和邵飘萍都没有说话。
　　他们当然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也更可贵。
　　沉默是金
　　只可惜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似乎已经很少有人能懂得了。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几分快意和畅然。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旧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但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又有种数不出的愉悦和欣慰之意。
　　邵飘萍忽然道：“我该回去了。”
　　韩锦麟道：“你早就该回去的了！”
　　萧无涯抢着道：“一点也不错。”
　　韩锦麟笑着道：“其实，你也早该会去的了！”
　　萧无涯的脸色似乎突然苍白了许多，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这次我既然已经来了，当然就有自己打算。”
　　韩锦麟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萧无涯，但这次却很难猜得到他说这句话的用意。
　　萧无涯道：“我这一生，只有四个最亲近的人，你的父亲已经仙去了。我只希望……我们……还有飘萍这孩子，真的还能像以前一样，过那种平平淡淡、与世无争的安闲日子。”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的心里，目下也很痛苦，痛苦难当。
　　韩锦麟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现在，他们三个人，似乎就站在灯火阑珊处。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加让人愉悦、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