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锋芒毕露

　　
　　这个人，身上穿着的青布衣服，本来也是很新的。
　　但现在，他的那身衣服上，却已满是泥污和汗垢了。
　　他的肘间、膝头也已被磨破。
　　但他还是远远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只是很随意的站在那里，就连扎西德勒，似乎都能感觉到一股迫人眉睫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扛在他肩上的长生剑一般。
　　一柄很陈旧，甚至似乎根本看不到锋芒的长剑！
　　是韩锦麟！
　　韩锦麟，毕竟还是来了。
　　他实在很不放心邵飘萍,也不忍邵飘萍身置如此险境之中。
　　这世上，也许只有韩锦麟一个人，能真正追踪到这里来！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无疑就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当然猎犬。
　　猎犬，有时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韩锦麟在七八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三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也很艰苦，所以他的身上，才会这么臭、这么脏。
　　臭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身上若还不臭，又算得上是什么男人？
　　但是，这无疑才是真正的“白云剑客”韩锦麟。
　　他已沉默、抑郁得太久了。
　　只有这样，似乎才能显出他身上那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狂野习性！
　　一种沉静的、奇特的、无与伦比的狂野野性！
　　扎西德勒居然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居然笑着道，“原来是‘白云剑客’韩锦麟韩兄，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韩锦麟冷冷的瞧着他，一言不发。
　　扎西德勒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来，实在佩服佩服！”
　　韩锦麟一步步走进，却还是冷冷的瞧着扎西德勒。
　　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三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扎西德勒笑了笑，才轻轻的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然高明无俦，只可惜，却也不幸被在下发觉了。”
　　韩锦麟的眼睛突然望向扎西德勒，一瞬不瞬。
　　扎西德勒当然也在直勾勾的打量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利剑，霎时刺上了冰冷而灰暗的千年岩石一般，很快就绽出了几丝看不见的无名火花。
　　谁也猜不出，究竟是剑锋锐利呢，还是千年岩石更为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目光间，却似已冲击出几点微光！
　　扎西德勒瞧了瞧韩锦麟，又瞧了瞧邵飘萍，才哂笑着道：“在下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韩锦麟的目光，似也已被扎西德勒吸引住了一般，直勾勾的盯在他的面上，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扎西德勒又笑了笑，才慢慢悠的道：“因为家师和在下，本就希望你跟来。”
　　他转向萧无涯，接着笑道：“萧先生，不知道在下说得还对么？”
　　萧无涯的目光似也被扎西德勒所吸引，也始终未曾移开过。
　　过了很久，扎西德勒又大笑道：“家师和在下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们要联手杀了你！”
　　稍顿了顿，他才立刻接着道：“家师和在下要联手杀死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半个能活着的！”
　　韩锦麟的目光，这才慢慢移向悬在扎西德勒腰间的长剑。
　　扎西德勒的目光，也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悄悄地移向韩锦麟扛在肩上的长生剑！
　　这也许才是这世上，最为相近的两柄长剑！
　　这两柄长剑，当然都是神兵利器，也都是出自名家巨匠之手。
　　这两柄剑，虽然都很锋利，但却太薄，也太脆了一点！
　　太薄、太脆的长剑，当然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御剑的方法，却完全不同。
　　韩锦麟的长生剑，很随意的扛在肩上，剑柄是向前的。
　　扎西德勒的剑，却插在腰带边的，剑柄竟然是向左的。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一般！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长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了过去。但他们的目光，却还是始终未离开对方的长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六尺时，才突然一起停住前行的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生生的钉在地上。
　　扎西德勒穿的是件很短的布袍，袍角仅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
　　他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但指骨高高凸出，显然每根都很有力量！
　　韩锦麟的衣衫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
　　他的手背很细，也很长，但看上去却很粗糙，宛如未经磨砺过的砂石瓦砾一般。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短到恰能与之间相平。
　　两人都不愿存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拔出鞘中的长剑。
　　他们，也许才是这世上最为相像的两个人！
　　这世上最为相像的两个人，现在终于相遇了。
　　相遇在今夜，相遇在今日，相遇在今时。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仔细观查之下，才能发觉，这两个人的外貌，虽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在气质和秉性上，却是完全不同的。
　　扎西德勒的脸上，就像是带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韩锦麟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
　　扎西德勒的整个人，却似一堆死灰一般。
　　也许，在他的生命还未完全开始时，他整个人、他的整个身子，就已被烧成了死灰和灰烬。
　　突斯巴的整个人，是不是也和他完全一样呢？
　　有其师，则必有其弟子，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韩锦麟可以忍耐，可以等，也可以忍受任何委曲。
　　突斯巴和扎西德勒，则可以为一句不中听的话，就出手取人性命！
　　甚至，他们也可以为了某一种眼色，便下死手杀人于无形之间。但到了必要时，他们，却无法、也不能忍受任何一点点委曲。
　　这两种人，当然很奇特，也很可怕。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样的两个人，却又偏偏要他们在今时今日相遇。
　　花已残，木已凋，荒草凄零。
　　风不大，黄叶萧萧而落。
　　这些飘零的黄叶，难道都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么？
　　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韩锦麟没有动，扎西德勒当然也没有动。
　　他们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过一下半下，但萧无涯和邵飘萍，却已紧张得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一般。
　　突然间，寒光闪动！二十余道寒星激起的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韩锦麟！
　　扎西德勒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韩锦麟，但只要韩锦麟因此而稍有分心，他腰间的长剑，就可以刺到韩锦麟的咽喉上、心脏间！
　　剑光霎时暴起！
　　一连串“叮叮”的声响过后，那二十余点寒星激起的满天寒光，便如星雨般霎时堕了下来。
　　韩锦麟的长生剑已出手，剑锋就在扎西德勒的后颈半寸处。
　　扎西德勒的手已握上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他射出的二十余枚暗器，竟已悉数被韩锦麟击落了。
　　剑方出鞘，人已忘情。
　　萧无涯和邵飘萍的脸色，突然就都变了，虽然变了，却似乎还带着几丝很复杂的讶异、快慰、愉悦之色。
　　扎西德勒和韩锦麟的目光，依旧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
　　然后，韩锦麟慢慢的将手里的长生剑收回，慢慢的插回鞘中，又慢慢的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扎西德勒的手已垂下，慢慢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韩锦麟才突然道：“你当然也已经看出来了，我手里的长生剑，击的是你的那二十三枚暗器，而不是真正要刺向你的要害之处！”
　　扎西德勒垂着头，轻轻的道：“是。”
　　韩锦麟道：“直到现在，你还是很镇定！”
　　暗器击来，韩锦麟肩上的长生剑刺出。
　　扎西德勒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韩锦麟没有等扎西德勒答那句话，接着又道：“但你的反应，毫无疑问，还是慢了那么一点点。”
　　扎西德勒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慢慢的答道：“是！”
　　韩锦麟道：“你当然也已经看出来了，我若也想杀你，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的事情！”
　　扎西德勒想也不想，便立即答道：“是！”
　　听到这里，萧无涯和邵飘萍忍不住交换了几个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韩锦麟突又道：“但我还是不想杀你！”
　　扎西德勒凝视着韩锦麟那充满了平易近人和温暖之意的眼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的不杀我么？”
　　韩锦麟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扎西德勒，并非因为你是突斯巴的首徒！”
　　韩锦麟的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淡淡的慵懒微笑。
　　他遥注着远方，不算很远的一个小小小角落。
　　远方，仿佛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又像鬼的长影。
　　又过了很久，韩锦麟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夜就不会不明不白的就到这里来送死。”
　　这句话，也许连扎西德勒都听不懂，只有韩锦麟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十余年扎西德勒那种傀儡般的生活，反应都难免会变得迟钝的。
　　韩锦麟不杀扎西德勒，当然是一开始就动了同情恻隐之心。
　　只不过，突斯巴就站在不远处。
　　突斯巴让扎西德勒与韩锦麟交手，还别有用意。
　　他让扎西德勒今夜到这里来，又设法让扎西德勒与韩锦麟交上手，当然是想从中看出韩锦麟剑法中的破绽，以及韩锦麟真正出手时才会显露出来的、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扎西德勒木立着，似乎还在咀嚼着韩锦麟方才说出的两句话。
　　韩锦麟道：“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扎西德勒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走。”
　　韩锦麟道：“你不走？难道还要我杀了你不成？”
　　扎西德勒道：“是！”
　　韩锦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为的是突斯巴？”
　　扎西德勒道：“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为他老人家拼尽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
　　邵飘萍突然大声道：“你的妻子儿女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们为你痛苦悲切么？”
　　扎西德勒的深心底里，宛如突然被人狠狠刺了几针一般，胸口似已突然痉挛，不由自主的起伏着，呼吸仿佛也加重了许多。
　　韩锦麟再也不瞧他一跟，转身望向远方那个小小小角落，一字字的道：“我不喜欢杀人，只喜欢杀那些该杀的、也该死的恶人，你已经明白了、也听清楚了么？”
　　远方仿佛也有个声音勉强笑道：“我明白，也清楚了。”
　　这个声音，当然是邵飘萍这小鬼头模仿突斯巴的样子发出的。
　　韩锦麟道：“你最好明白，也最好清楚，否则我就杀你。”
　　远方那个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暗黑之间。
　　韩锦麟又笑着转过身，抚摸着邵飘萍的小脑袋，才高声的问萧无涯：“连绍峰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萧无涯的面上，终于又露出了那种难得一见的欣慰神色和表情。
　　邵飘萍偷偷瞟了扎西德勒一眼，才轻轻的道：“可是他……”
　　韩锦麟又笑着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
　　顿了顿，他才慢条斯理的接着道：“他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奸贼！更何况，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不能当着你的面杀人！”
　　邵飘萍又偷偷的向不远处那个小小小角落看来一眼，才叹道：“那个人呢？唉……他怎么突然就走不见踪隐了呢？”
　　韩锦麟道：“那个人，他也算是个人么？”
　　邵飘萍摇着自己的那颗小脑袋瓜子，笑着道：“拿自己的徒儿当挡箭牌，也不将自己徒儿的性命当回事儿，你说得没错，这种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韩锦麟也笑着道：“一点儿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