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敌忾同仇

　　
　　木屋一共有六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室，后面的则是厨房，剩下的三间屋子里，都摆着床，宽大的木板床。
　　李傲天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的道：“你若知道这两个月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韩锦麟道：“这又是为什么啊？”
　　袁珺璧道：“天一黑他就上床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睡得就像个死人一样！”
　　韩锦麟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就会好些的。”顿了顿，他才反问道：“你呢？”
　　袁珺璧红着脸道：“我当然也睡得很早，清晨一起床，我们就会到荷花池畔去数荷莲开放的朵数。”
　　韩锦麟道：“看来你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得很！”
　　袁珺璧道：“其实，我们也已经想通了，我们实在很希望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可是突斯巴……”
　　韩锦麟抢着道：“可是突斯巴还是一样会找上门来的。”
　　李傲天道：“这两个月以来，我的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的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珺璧也的确对我很好。”
　　韩锦麟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简直高兴得只想跳起七八丈那么高！”
　　他自然不愿被李傲天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却已慢慢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问道：“你的剑呢？”
　　李傲天道：“我已经不用剑了。”
　　韩锦麟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李傲天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
　　韩锦麟笑着道：“这是不是珺璧劝你的？”
　　李傲天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做一对平凡的普通夫妻，平平淡淡的过完下半辈子。”
　　韩锦麟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非常好，但是……。”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袁珺璧的呼声已响起：“菜都已经摆上桌子了，两位大老爷难道还不想过来吃饭喝酒么？”
　　菜虽不多，却很精致，精致极了。
　　袁珺璧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情。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袁珺璧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韩锦麟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大半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大半壶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李傲天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满上，我们兄弟喝两杯。”
　　李傲天没有说话。
　　袁珺璧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李傲天突然道：“不瞒大哥说，我真的已经戒酒了。”
　　韩锦麟又吃了一惊，不禁失声道：“你真的戒酒了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李傲天痛楚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白无血，似乎竟已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了。
　　袁珺璧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是不太好的，韩大哥你说是吗？”
　　韩锦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笑着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戒酒的。”
　　李傲天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挟起个肉丸，就掉到了桌面上。
　　袁珺璧白了他一眼，才娇笑着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李傲天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挟起，慢慢的放进嘴里，又慢慢的咀嚼着。
　　袁珺璧又白了他一眼，才柔声道：“你看你，肉丸都掉到过桌面上了，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挟起个肉丸，送到李傲天嘴里。
　　李傲天的双手不断颤抖着，突然，他手里的筷子，合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竟径直的掉到了地上。
　　碗筷落地，霎时摔得碎裂。
　　韩锦麟不由又是一惊。
　　袁珺璧眼角隐忍着的泪花，终于滑落，也霎时摔得粉碎。
　　韩锦麟惊异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兄弟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李傲天的表情和神色更显木讷。
　　袁珺璧抹了抹眼泪，才轻轻的道：“突斯巴的藏传密宗大血手印，乃是以蝎子、毒蛇、壁虎、蜈蚣、蟾蜍等五毒催化练就而成，走的是邪恶一途，自然是其毒无比了，是以……”
　　韩锦麟抢着道：“是以我这兄弟也着了他的毒手了么？”
　　袁珺璧道：“我们也曾四处寻访过不少医家，但都是一筹莫展，就连江南‘圣手毒医’叶胜煊，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韩锦麟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突斯巴既然能发出如此恶毒的大血手印，他的身上自然也就有解药！”
　　袁珺璧道：“就连叶胜煊都认为，傲天真的很难撑过半年光景。最近几天，他身上的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担心……”
　　李傲天勉强笑着道：“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很清楚。人嘛，早晚都是要死的，得友如此，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死又有何憾呢？只是……”
　　韩锦麟哽咽着道：“只是你还是放下不下家中的父母高堂，也放心不下、更舍不得珺璧是么？”
　　李傲天的眼角的泪花慢慢滑落，突然就说你不出话来了。
　　雾已起，夜渐深。
　　袁珺璧站在牙床边，笑着道：“傲天像是个大孩子一样，我不陪着他、哄着他，他就是睡不着。“李傲天睡下去，她就轻轻的替他盖好被子。
　　拍了拍李傲天的手心，她才接着道：“这里地势太高，晚上也比较冷，小心感冒着凉了。”
　　她对李傲天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关心和体贴。
　　李傲天应该算是幸福的，也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什么，韩锦麟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李傲天过的这种生活，到底是幸福呢，还是痛苦？
　　但他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实在很痛，也很疼！
　　尤其是袁珺璧在温柔地呼唤着“傲天”的时候，韩锦麟的嘴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几丝莫可名状的苦意！
　　鼻息渐沉，在袁珺璧的抚慰下，李傲天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韩锦麟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七八岁以后，他就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就算真的杀了他，他也睡不着。
　　袁珺璧的屋子里，似乎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隐隐之中，似乎还能听得见几丝淡淡的抽泣声。
　　韩锦麟披衣起床，悄悄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情，他都想找李傲天聊聊，好好聊一聊。
　　但李傲天却睡得很好，推也推不醒。
　　韩锦麟站在李傲天的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他的目中，陡然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尽全力冲了出去。
　　夜风低拂，无星无月。
　　上一次，韩锦麟走到李傲天和袁珺璧居住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那几间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远处几点昏暗的灯火，有如荧光。
　　一个人慢慢的从夜幕间走了出来，看来也和韩锦麟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那几点荧光般的灯火，从灯笼里射出，就照在他身上。
　　他穿的是一身很合身的宝蓝色衣服，眼睛里似乎也在闪着光。
　　韩锦麟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他突然就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几点荧光般的灯火走出来的人，竟是萧无涯！
　　晚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一阵阵话语，似在道别珍重，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很久，又很久，这双满是茧子的粗手，才舍不得却也不得不缓缓松开。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又过了很久，那具熟悉的长影，才慢慢走下放开，人也跨上宽厢马车，消失在暗黑之间。
　　那是韩锦麟最后一次郑重的和萧无涯道别。
　　现在，萧无涯竟然重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无涯！”韩锦麟的眼中，似乎还含着泪花，失声呼道。
　　萧无涯当然也看到了韩锦麟，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似乎也被这一声呼唤惊呆了，顿了顿才失声道：“少爷，真的是你么？”
　　韩锦麟冲上去，紧紧抱住萧无涯的肩臂，不断摇晃着，又不住的点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良久后，韩锦麟才问道：“这几个月来，无涯你过得还好么？”
　　萧无涯也拍着着韩锦麟的肩臂，欣慰的笑着道：“好，好，好，一切都好，我就是……太想少爷你了，又实在对你放心不下，怕沈定天那奸贼又……”
　　韩锦麟抢着道：“是无涯你太多虑了，我也过得很好，最近又抽空去黔边故里走了一趟，还见过了姨父他老人家和我那诗雅表妹！”
　　萧无涯点着又道：“好，好，能多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韩锦麟道：“只可惜，我没能叫上你也一起回去看看贞儿！”
　　萧无涯道：“只要贞儿也过得好，又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
　　韩锦麟道：“无涯此次前来，莫非也是去看望我那傲天兄弟和珺璧弟妹的么？”
　　萧无涯顿了顿，才勉强笑着道：“我……我……。”
　　韩锦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突然道：“突斯巴已入关，这件事情，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但我还是希望……”
　　萧无涯抢着道：“但你还是希望我千万不要去找他？”
　　韩锦麟道：“傲天已经挑战过他了，也着了他的毒手，在他手下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还中了他的五毒奇毒，生命已是危在旦夕，我实在不愿看到……”
　　萧无涯冷冷的道：“你实在不愿意看到你的朋友们，一个个都栽在他的手上？”
　　韩锦麟道：“我也不愿看到你再受到伤害！”
　　萧无涯一字字的道：“我也不愿看到更多人再受到突斯巴那恶贼的伤害！”
　　韩锦麟道：“你只要暂时照顾好你那宝贝徒儿邵飘萍就是了，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吧。傲天的解药，我也一定会替他要回来的！”
　　萧无涯道：“我已将飘萍的一切都安排妥贴了，这点你倒是可以尽管放心！”
　　两具长影，在微柔的灯光下徐徐而行。
　　只见萧无涯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似乎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楼都已打烊了，但这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楣呢？
　　他们在柜台上留下锭银子，又从柜台后拿出几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间酒楼的屋脊上，慢慢的开始喝起酒来。
　　萧无涯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里，也实在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十七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萧无涯喝得真不少。
　　——有韩锦麟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沽酒作陪，无论谁都难免会多喝几杯的。
　　据说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的时候才会说出来的。
　　韩锦麟忽然道：“你的心情也很不好么？”
　　萧无涯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陪你喝酒么？”
　　韩锦麟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现在，他深心底里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
　　萧无涯黯然无语。
　　韩锦麟道：“你也知道，我生来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萧无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可是我……”
　　韩锦麟突然厉声喝道：“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当然也知道，你的‘开天四十八式’，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更不是说着玩的！”
　　萧无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也相信，邪不胜正，你也一定能战胜突斯巴那个狂妄之徒的。”
　　韩锦麟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我们能找到一个像李傲天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他们的眼里，突然就充满了友爱的奇异之色。
　　那几点友爱的奇异之色间，似乎还隐含着几丝同仇敌忾的火花。
　　晚风袭人，夜，仍凉如水。
　　但是，暗黑，并未完全将他们的欢笑低语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