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险象环生

　　
　　两盏灯笼，高挑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在暗黑间喁喁而行。
　　灯笼是淡黄色的，用两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淡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淡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似乎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就像要命的孔方兄一般。
　　韩锦麟身形一闪，已将秦诗雅拉到道旁的树后。
　　秦诗雅压低了语声，轻轻问道：“万圣帮？慕容继宏？”
　　韩锦麟轻轻的点了点头。
　　秦诗雅皱了皱眉，又轻轻的问道：“原来，慕容继宏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韩锦麟谈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得并不算太快。”
　　秦诗雅道：“这世上，谁又能有三四五条腿啊？”
　　韩锦麟轻轻一笑，才转而道：“姨父他老人家号称‘擎天铁柱’秦仲鸣，果是名下无虚。”
　　秦诗雅笑着道：“你也知道的，家父手中那柄旱烟管，就是他老人家的成名武器！”
　　韩锦麟沉吟着，不禁轻轻的点了点头。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四盏灯笼之间，相隔约摸五丈有余。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之间，似乎还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淡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是水波不惊、纹风不动。
　　后面的那个人，衫角很短，只能恰好掩及膝盖之上。
　　两个人的头上，都带着宽大的大斗笠，大斗笠低压在眉际，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真正面目来。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那个人，后背上却斜插着一柄长剑，未出鞘的长剑。
　　韩锦麟忽然发现，这个人插剑的法子，似乎和从前的自己差不多，只不过从前的自己，喜欢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略微向右而已。
　　这人却将剑插在背脊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剑。
　　韩锦麟的双眉，立马就皱了起来。
　　他实在很不愿意遇上这种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套路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也必定更加辛辣诡秘。
　　这种人，反而很难对付。
　　而且剑未出鞘，出手必快，快如闪电！
　　“擎天铁柱”秦仲鸣慢慢的吸了口旱烟，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慕容继宏，微微笑了笑，才道：“你来了？”
　　慕容继宏道：“是。”
　　“擎天铁柱”秦仲鸣道：“你来迟了！”
　　慕容继宏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秦仲鸣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慕容继宏道：“为什么？”
　　秦仲鸣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很快就要走的。”
　　慕容继宏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秦仲鸣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慕容继宏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握得好紧，好紧。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金铁凝，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秦仲鸣却只是长长吸了口旱烟，又轻轻的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雾，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条烟柱，慢慢转了个弯，突然一折，射到慕容继宏那古井不波的面容之上！
　　慕容继宏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却已忽然间就消散不见了。
　　慕容继宏凝注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又缓缓松开来。
　　金铁凝的左手，也慢慢离开了剑柄。
　　慕容继宏忽然长长一揖，面无表情的道：“佩服，实在佩服。”
　　秦仲鸣哂笑着道：“不敢。”
　　慕容继宏沉着脸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又是何期？”
　　秦仲鸣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当何如？”
　　慕容继宏沉默着，似还想再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秦仲鸣又开始抽烟，“吧嗒吧嗒”的一口口抽着烟管里的旱烟。
　　慕容继宏缓缓转过身，又缓缓地沿来的方向走了出去。
　　金铁凝还是影子般的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穹隆间的大地，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暗黑之间。
　　韩锦麟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一般。
　　慕容继宏走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的，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
　　这双眼睛，比往日更加阴森，更加锐利，也更加诡异阴狠。
　　韩锦麟从这双眼睛里，已可判断出，慕容继宏的内力和武功，似乎已更甚从前，也更上层楼了！
　　相较之下，最不可怕的，还是“第一快剑”金铁凝那双眼睛。
　　慕容继宏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是谁，只要被那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很自然，也很惬意。
　　因为那才算是一双人的眼睛，这双眼睛，至少是活的，有情感，有了感情，也有了灵魂。
　　但这双眼睛，无疑也已经活过来了。
　　韩锦麟不由轻轻的笑了笑。
　　秦诗雅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在凝视着韩锦麟。
　　准确的讲，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了韩锦麟。
　　虽然在黑暗中，但韩锦麟面上的轮廊，看来却仍是那么鲜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的光芒。
　　他的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友爱和同情，对别人、对自己、对天下苍生的友爱和同情之意。
　　他的鼻子鲠直而刚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不屈和无畏！
　　他的眼角，虽已有了少许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显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他在低吟沉思的时候，无疑显得更加稳沉、持重。
　　秦诗雅也不由看得呆了，韩锦麟却似一副全未在意的样子。
　　因为他的深心底里，正在思考着许多更为至关紧要的，也是他自己必须要考虑到的事情。
　　一切，又已陷入平定和静寂。
　　他们全未发现，“擎天铁柱”秦仲鸣已慢慢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喜悦和欣慰。
　　“擎天铁柱”秦仲鸣静静的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谈谈心么？”
　　不知何时，明月又已升起了。
　　灰白色的山间小路，在月光下，九曲回肠般的伸向前方。
　　“擎天铁柱”秦仲鸣和韩锦麟走在前面，秦诗雅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叫出声来，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也魂牵梦萦的男人，和她那最可敬可爱的父亲。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她的脑海中，她的深心底里、灵魂居处。
　　她觉得，自己实在幸福极了。
　　秦仲鸣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才缓缓道：“你虽然是老夫的后生晚辈，但我老早就听说过你，也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了，只可惜，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韩锦麟只是轻轻的笑了笑，他身后的秦诗雅却已“噗嗤”的笑了出来，笑完了，她才喃喃着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似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呀。”
　　秦仲鸣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他一句也没有间，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意和近况了。”
　　韩锦麟微笑着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姨父的来意和近况罢了。”
　　秦仲鸣道：“真的么？我怎么又看不出来呢？”
　　韩锦麟道：“普天之下，能将慕容继宏惊退的人，除了家师仙逸散人、不老神仙和风尘狂客两位前辈之外，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多。”
　　秦仲鸣笑了笑才道：“你若以为慕容继宏是被我吓走的，那么，你就错了，大错而特错。”
　　他也不等韩锦麟开口说话，已接着道：“慕容继宏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着他的那个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普天之下，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轻易胜过他们了。”
　　韩锦麟目光闪动，抢着道：“难道姨父你老人家也不能么？”
　　秦仲鸣道：“我也不能。”
　　韩锦麟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秦仲鸣笑了笑，又深深地抽了口旱烟，才喃喃着道：“这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也根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秦仲鸣又喃喃着道：“像韩贤侄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但只要你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莫可名状、无法言喻的杀气！”
　　秦诗雅抢着道：“杀气？”
　　秦仲鸣道：“不错，就是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慕容继宏这样的绝世高手，才能真正感觉得出来。”
　　秦诗雅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乎了，我实在有些不懂。”
　　秦仲鸣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情，真正懂得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
　　韩锦麟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姨父出手相助之情，晚辈总是感激难尽的，更何况……。”
　　秦仲鸣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了自己的，当然有时也是为了我的乖女儿诗雅。”
　　韩锦麟道：“可是……”
　　秦仲鸣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微轻轻的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能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活在世上的，似乎已经不多了。”
　　韩锦麟只有微笑，也只有沉默。
　　沉默，长长的沉默。
　　限月爬上中天后，又缓缓挂向树梢，似已渐渐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