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见菊花

　　
　　
　　秦诗雅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所以她虽然知道玉蝴蝶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外门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练来的轻身功夫，想要避开这数点寒光。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挡！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她的手，但兵刃还是要被她夺下，秦诗雅对自己这出手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韩锦麟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像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玉蝴蝶的衣袖。
　　他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寒光一飞出，他已看清楚了。
　　他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的赤练蛇信，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当然还是，这奇异的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韩锦麟自然也对秦诗雅的小鹰爪力很有信心，但他也知道，只要她的手一抓着玉蝴蝶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只专吃男人的赤练蛇生生吃下去！
　　玉蝴蝶的出手固然快，秦诗雅的出手也不慢。
　　韩锦麟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但他想不到，秦诗雅由一个小女孩长成大姑娘后，脾气还是如此暴烈！
　　但他却不知道，秦诗雅正因为已忍了十余年，脾气早已蹩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竟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这只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玉蝴蝶的手腕。
　　只听“喀嚓”一声，“叮”的一响，森光霎时落地。
　　森光落地时，玉蝴蝶的人，已退出一丈开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的撞到了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的望着这只手，玉蝴蝶的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之色！
　　她的手腕显然已被折断了！
　　这只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慢慢缩了回去。
　　它伸出时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似醉非醉的韩锦麟！
　　秦诗雅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韩锦麟淡淡的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怎么好，体力虽然也很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秦诗雅瞪着他，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复杂感情，也不知是惊奇呢，还是欢喜？是佩服呢，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看错韩锦麟。
　　玉蝴蝶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
　　她的额上，冷汗不停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全身似已都在开始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韩锦麟，你为何还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韩锦麟缓缓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八面威风’赵荣鑫复仇，总算对他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也很痛苦。”他的目中似乎带着几丝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所以，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的，你说是不是？”
　　玉蝴蝶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韩锦麟挥手道：“你还是走吧。”
　　玉蝴蝶呆住了，彻底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么样才能减轻和消除呢？”
　　韩锦麟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当你想到另一个人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和消除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这样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好男人。”
　　玉蝴蝶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秦诗雅也在痴痴的望着韩锦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人，也想看透他的心。
　　玉蝴蝶已走了，带着眼泪悄悄的走了。
　　韩锦麟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没有杀她！”
　　秦诗雅扯着衣角，不说话。
　　韩锦麟缓缓接着道：“这因为我一向总认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实在不该死，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秦诗雅忽然娇笑着道：“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见菊花仙子大步到间壁处，攫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脖子就往嘴里倒。
　　她也不知灌了多少，秦诗雅才总算夺下了她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菊花仙子倒在间壁后的椅子上，眼睛已发直，喃喃着道：“一醉解千愁，我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啊。”
　　秦诗雅道：“为什么？”
　　菊花仙子突又跳了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人砍上几大刀，也绝不愿收受任何人的恩惠。”
　　她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喃喃道：“韩锦麟，韩锦麟，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难受的了，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么？”
　　韩锦麟想问她：“谁曾经救过你？”
　　但菊花仙子语声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韩锦麟瞧了瞧秦诗雅，也想问问她，但一看到秦诗雅那双又灵活，又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像秦诗雅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韩锦麟只有长长叹了口气，道：“菊花仙子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巾帼丈夫！”
　　秦诗雅用眼角瞟着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这种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韩锦麟缓缓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秦诗雅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只是为了要保护别人，才肯留在这里，为了背人过河、替人背锅，也会留在这里的，是不是？”
　　韩锦麟沉默着。
　　秦诗雅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暂时都不肯走了？是不是？”
　　韩锦麟还是沉默着。
　　秦诗雅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我呢？”
　　韩锦麟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秦诗雅道：“你真的就对我那么放心么？”
　　韩锦麟的嘴又闭上了。
　　秦诗雅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是绝对不肯走的，为了逝去的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对不对？”
　　她的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含情脉脉的看着韩锦麟，良久后才幽幽的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韩锦麟面上泛起一阵痛苦之色，又轻轻地坐到了地上。
　　秦诗雅垂首弄着衣角，缓缓道：“你若真要走，我也不能勉强你留下，可是你至少应该先去看看我的父亲。”
　　韩锦麟抢着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秦诗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五指山等我。”
　　韩锦麟道：“五指山？”
　　秦诗雅道：“因为慕容继宏一定会经过那里。”
　　韩锦麟沉吟着道：“慕容继宏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秦诗雅道：“一定能看得到，因为慕容继宏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韩锦麟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秦诗雅嫣然道：“的确很不少。”
　　韩锦麟道：“你不但知道慕容继宏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单知道慕容继宏这个人，还知道他喜欢走路。”他盯着秦诗雅的眼睛，慢慢的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秦诗雅诗雅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法子，但是，我偏就是不告诉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总比城内更浓，也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秦诗雅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仿佛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还年轻，无疑也对生命正充满了热爱。
　　韩锦麟走在她身旁，似乎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真的已经老了么？”
　　唯有老去的人，才会对年轻人们生出这种妒忌。
　　他自嘲的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也不敢和你走得这样近。”
　　秦诗雅道：“为什么？”
　　韩锦麟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现在我已经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秦诗雅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你本来就只是我的表哥嘛！”
　　韩锦麟道：“当然。”
　　秦诗雅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韩锦麟道：“你笑什么？”
　　秦诗雅抿嘴笑道：“我笑你！”
　　韩锦麟道：“我又有什么好笑的？”
　　秦诗雅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韩锦麟道：“我怕你？我会怕你这个黄毛小丫头么？”
　　秦诗雅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亮得就像是天上不断闪烁的星星。
　　她吃吃的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要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韩锦麟只有苦笑。
　　秦诗雅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韩锦麟柔声道：“只有自已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父亲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么？”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磐石无移，纯真无邪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无邪。
　　韩锦麟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曲婉柔。
　　那时的曲婉柔，岂非也如此纯真无邪、坚贞不渝。
　　但现在呢？
　　韩锦麟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五指山，我们快走吧，莫要让姨父他老人家等得着急。”
　　风云突变，无星无月，也看不到任何一点点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五指山外，有一点淡淡的火光，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秦诗雅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韩锦麟道：“看到了。”
　　秦诗雅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就佩服你。”
　　韩锦麟道：“那是姨父他老人家在抽旱烟。”
　　秦诗雅拍手笑道：“哇……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韩锦麟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了些。
　　秦诗雅道：“也不知道慕容继宏来过了没有？”
　　说着说着，她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
　　她的话未说完，韩锦麟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秦诗雅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韩锦麟一眼，才发现韩锦麟的神情，仿佛变得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出神的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淡淡的、轻微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