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莫追

　　
　　敞亮的厅堂，烛影跃动，暖风袭窗，显得格外宁静。
　　沈定天直视着眼前的沈冲，笑了笑，才缓缓问道：“你真的已经见过他了？事情都跟他说清楚了么？”
　　沈冲恭首道：“是！义父所料不差，韩锦麟果真回了黔边故里。”
　　沈定天道：“这世上，最了解他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何人？”
　　沈冲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义父当真是在世诸葛！”
　　沈定天哈哈大笑着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冲儿也！”
　　这世上，不喜欢听好话的人，只怕真的连一个都找不出来。
　　连半个都找不出来！
　　沈冲突然跪沈定天的面前，高声道：“义父抬爱，孩儿永世不忘！往后，孩儿定当为义父效死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定天满意地扶起地上的沈冲，高声道：“只要我们父子齐心，又何愁大事不可成？”
　　沈冲道：“孩儿谨遵义父教诲！”
　　低头的一霎，他眼里突然闪过几丝狡黠的微光。
　　夜，太深沉。
　　韩锦麟走在风中，只觉脚下的路，越来越漫长。
　　风中突然有人叹息道：“世人眼中的小人，虽不乏小人，却未必全都是小人。但世人眼中所谓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
　　韩锦麟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样。
　　风，又岂能洗净涤绝这永斥人间的污秽？
　　韩锦麟的脑海里，心里突然闪现出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蓝色的衣服，披着鹅黄色的风氅，脚着粉色靴子，在微风间摇曳起舞，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绝俗的水仙花。
　　他记得，她最喜欢的，也是水仙花。花开的季节，她常常挽着他的肩臂，到河池畔，鞠一捧水在手心，然后洒在他身上，再娇笑着跑开，他则故意在后面追赶。
　　很短的一段距离，他却总是假装追赶不上。她则总是会笑着跑回来，娇喘着扑入他的怀中。
　　在那个不算太大的地方，他们度过了一段最愉快的时光。
　　这段愉快的时光，让他毕生难忘。
　　如今，这段难忘的时光，虽已成为过往，但每每忆起，心中都会渗过几丝惬意和甜蜜。
　　他记得，那天他带沈定天回去的时候，曲婉柔也正坐在河池畔的亭台上，看着随风而起的水仙花。
　　他也记得，那亭子的是白的，亭台也是白的，河池间的水仙花更白。但曲婉柔坐在栏杆外，亭台和水仙花，仿佛全都失去那种纯白了颜色，立即就变得暗淡起来。
　　当时，他没有注意到沈定面上的表情。但现在，至少可以想象得到，也想得出来。
　　沈定天看到曲婉柔的第一眼，心神是不是也和当时的自己一样，已经完全沉醉了？
　　现在，那亭台就走眼前，栏杆上的雕花，也未曾斑驳，但那坐在亭台上看水仙花的人，她的倒影呢？
　　风，时起时停，却吹不散，断肠人的追思意、心间愁。
　　修亭间，静寂异常，只有几点微光，也似昔年的倩影般，朦朦胧胧的洒在栏杆外。
　　韩锦麟走过小桥，就望见河池之外，那几点依稀的灯火间，有三五竹屋，数处轩榭，风物宛然若图画。
　　竹轩草庐，轩榭中隐隐有人声传来。
　　走到近前，他才见到一个峨冠博带，白髯如丝的老人，正乘着夜色间的几点微火，指挥伶俐的家童，清洗着池间的水仙花。
　　韩锦麟悄声道：“兰大先生？”
　　兰大先生抚了抚老花的眼睛，道：“尊驾是哪位？”
　　韩锦麟笑了笑，才缓缓道：“神交故人。”
　　兰大先生道：“莫非是我那韩小兄弟来了？”
　　韩锦麟道：“正是小弟！兄长又在行那风雅之事么？”
　　兰大先生道：“除了我这老疯子，谁还会用水来洗这洁白无瑕的水仙花？”他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韩锦麟面前，抚上韩锦麟的肩臂，眼里仿似已有了泪花。
　　韩锦麟上上下下望了兰大先生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故人长别，挂怀日久，不想今日终于又见到你了。兰兄呀，兰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他的眼里，似也已有了泪花。
　　兰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兄弟休怪愚兄方才失礼，只因为兄年岁渐长，老眼昏花，兼之一别十五年，险些认不出兄弟你来了。”他说着，转向旁边低头洗花的伶俐家童，大笑着道：“芍药，如芳，先莫洗水仙花了，快去将我那两坛已藏十五年的女儿红取出来，让我这兄弟先品尝品尝，我们也好把酒言欢。”
　　韩锦麟眼里又是一阵潮湿。
　　窖藏着美酒，难道就是为了要等自己回来？
　　十五年，这是一段何其漫长的岁月？
　　兰大先生含笑揖客，又道：“名剑赠英雄，良驹载豪杰，鲜花佩佳人，好酒待贵客，愚兄这两坛酒，窖藏十五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兄弟你这样的大剑客。”
　　芍药喃喃着道：“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别的客人来，我们家先生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老陈醋都没有半杯。韩大侠一来，就截然不同了，我们家先生也像立马就换了个人似的。”
　　竹庐间自然精雅，窖藏十五年的女儿红，也极是香醇。
　　酒过三巡，韩锦麟忽然道：“贞儿托付予兄长，兄弟倒是甚为放心，只是于嫂夫人处多有叨扰，兄弟实在于心难忍，实在不安。”
　　兰大先生道：“兄弟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情同手足，贞儿是你的儿子，当然也就是我兰某的儿子。这孩子天资聪慧，你那嫂嫂也甚是欢喜。子敬兄弟几次登门想将贞儿带走，都被她赶出去了。”
　　韩锦麟道：“让三弟带走贞儿走，我也实在不放心，毕竟……”
　　兰大先生高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贞儿往后就住在我这竹轩草庐，我看哪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敢到这里来撒野生事？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这一声大喝，震得竹编间壁乱晃，屋顶都儿乎要飞了起来。他忽又大声道：“如芳，再去把我窖藏了十年的那两坛竹叶青端出来。”
　　韩锦麟到了这里，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难道他已忍不住想去看看昔日的故居？
　　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和回忆的，无论那些回忆是甜蜜，还是凄苦。
　　微柔的烛光下，韩锦麟轻抚着熟睡中的孩子，眼里又有了泪花。
　　“孩子，历尽千辛万苦，我还是来到了你的身边！”
　　“长大以后，我只希望，你能做个简简单单的平凡人，远离一切是非恩怨，多一些快乐，少一点烦恼！”
　　“无论如何，都请你忘怀你这狠心的父亲。”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想你能茁壮成长。”
　　床上的孩子，沉睡如昔，好梦正甜。
　　他真的能听到么？
　　鸡啼已歇，天已快亮了。
　　韩锦麟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床上沉睡中的孩子，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安静幸福地坐了一夜。
　　孩子的面上漾过几丝微笑，他也忍不住笑了笑。
　　微弱的曙光慢慢地透进来，他终于站起来，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退了出去。
　　远远地，兰大先生轻踏碎步，击缶而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反复击缶，又反复清唱。
　　韩锦麟眼眶重又湿润，挥泪而别，大踏步走入曙色里。
　　因为有往事，所以这世上大多数人才得以拥有人生。
　　然而，太多的往事，却常常沉寂于人们的记忆之外。
　　因而，只有当打开记忆之门并进入的时候，往事才会栩栩如生地映入在人们的心间，并牵动着人们的思绪和心怀。
　　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往事，时而宛如隐现的人生脚印，在凌乱的泥泞里，在起伏的山坡间，在人生的回肠大道上……
　　时而宛如缥缈的人生景点，在繁华落尽后的某一角落，在青山、河谷、浅水的另一旁。时而又宛如我们心灵栖息的驿站，从而得以养心怡神、感悟、体会、玩味人生，面对新的里程。
　　如今，哪怕它们已经模糊，或者已经凋零，仅仅剩下了断壁和荒草，残垣和荒芜，却也依旧教人梦魂萦绕，挥之而不去。
　　尤其对于晓色之中的人们而言，他们开始晃悠的身体，旋将迈出的步伐，心间隐隐上浮的疲乏，将会越发地引曳出长长的影子，仿佛在努力地投影到那遥远的足迹，和人生的景点、光辉之上。
　　人们之所以追忆往昔，是因为他们不免触景生情，而情不自禁，突生感慨。
　　追忆的思绪，如细流如潮涌，沟通了往来今昔的时空渠道，牵近了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的情感和感情。才使得人们从而得知，故人的变化，故地的变迁，故事的演绎……
　　人们时而又唤醒往事，是因为他们心的牵挂和念想，释怀不能。甚而至于在他们的睡梦之中，往事也会不请自来，又挥之不去。
　　朦胧曙色之中，晨雾缭绕。远山近水仿佛都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更凸现了它那朴实、纯真，典雅的精美轮廓。
　　只见那个身影，依香款款地从轻纱里走了出来。飘逸的长发，紧身窄袖的长袖大襟白衫，亮闪闪的银腰带系在她不堪一握的细腰上，灵秀地勾勒出了她婀娜的身段，摇曳的纤姿。河池间的水仙花，前后轻盈地摇摆着，合着青春、可人的步拍。
　　这人世间的感情和情感，岂非本就奇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