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唱悲歌 第二章 菊花的刺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黄昏已尽，月上柳梢。
　　静夜里，是谁还在那高高的女墙外，浅吟低唱着王摩诘这首家喻户晓，口口相传的《竹里馆》？
　　修篁数丛，菊花满园。
　　那漫天闪烁的星星，又是谁家情人的眼睛？
　　还是那间小小的酒家，高挑的青帘在风中猎猎作响。
　　每近黄昏时分，到这里来提几斤酒，然后跃上屋顶看日降霞落，已经成了韩锦麟最近一月来的习惯。
　　酒虽不佳，但这地方背对青山，襟带绿水，一口口喝着自己的酒，倒也有几分惬意之气。要向这十丈软红，千丈清尘告别，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真的就能轻易告别么？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一个人，既已背负过太重的包袱，若再想得太多，无疑就会更加疲累。这种疲累，有时也会变成一种厌恶和厌倦。
　　现在，虽已经过了数年的岁月，但他还是想不到，自己竟又回到了这个熟识的老地方。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前朝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人面桃花，物是人非”，何等凄清怨绝的场境？
　　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
　　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
　　那竹影间的梅花，是不是也已零落成泥，碾作香尘，掩埋在了冰雪之下？
　　可是，那间小小的酒家仍在。
　　但整个酒店里，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这些人突然间就已睡着了不成？
　　韩锦麟微一沉吟，轻快的绕到屋子后面。
　　一张狰狞可怕的脸上，那双死鱼水泡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韩锦麟。但这双眼睛里，早已失去了那种具有生命力时的光辉。
　　店掌柜直立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像是个泥塑尚未着色的人像一般。
　　一柄粗糙的木剑，自后背贯穿他的心脏，将他整个身子都斜插到了面前的立柱上。
　　韩锦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说完这八个字，他立刻就闭上了嘴。因为他突然发觉，死人是既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也绝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一个声音道：“能躲过十余年的时光，并不件容易的事情。但‘癞蛤蟆躲端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这种人，本就该死！任何人，都有泄迹现踪的一天，你说是不是？”
　　韩锦麟只有承认。
　　一个人自店掌柜的尸身后走出来，动容道：“难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韩锦麟笑了笑，道：“你莫忘记，十五年前的‘风郎君’钟亦烩，并非泛泛之辈，也是江湖上出尽过风头的人物！”
　　钟亦烩怒道：“既然见上了，你竟然还敢出言不逊？”
　　韩锦麟摇了摇头，轻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实在想不到，‘风郎君’钟亦烩，居然也是个乘人不备、偷施暗算的小人。也是一个只敢在背后出手突袭，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高低的无耻之徒。”
　　“风郎君”钟亦烩怒目瞪着韩锦麟，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你倒是莫要冤枉了他！乘人不备、偷施暗算也是要讲学问的，就凭他，只怕还没有这种本事。”
　　这个声音，不但清脆悦耳，而且还很动听。
　　当然，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韩锦麟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菊花仙子的手段了，‘崩雷手’闫峰能死在十三年前名满江湖的大美人手上，倒也不算虚了此生。不，菊花仙子，现在应该叫菊花钟夫人才对！”
　　那声音吃吃笑道：“沈氏阴狠，蒋子沉闷，韩郎俊赏，江湖传言，果是不虚。”笑声中，她的人已轻启莲步，款摆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十三年，菊花仙子还是那么艳丽无双，仍是个活脱脱的大美人。这种人，你就算再给她三五十年，好像她都一直不会老一样。
　　但有一点，却很可惜。她腰上的肥肉，就算再用十七八根束腰带拼命扎紧，也还是会跃跃欲出。她脸上的皱纹，就算再用三四五六层脂粉尽量掩盖，还是会不小心夹死六七八九只蚊子和苍蝇。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本都是让人遗憾和伤感的事情。但当你看到她时，非但不会觉得遗憾和伤感，反而会产生一种忍禁难禁的哂笑之意。
　　菊花仙子穿的是一件宽袍，梳着最时兴的‘杨妃坠马髻‘，阵阵刺鼻的脂粉浓味，夹杂着难掩的狐臭，远远可嗅。
　　她打量着韩锦麟笑道：“韩郎俊赏，好一个‘白云剑客’，我已经有十三四年没有看到过像你这样铁铮铮的男子汉了！
　　韩锦麟看了看菊花仙子肚腹上抖动着的肥肉，又看了看乜斜着双眼的钟亦烩，心中不禁暗暗叹息。
　　他这十三年的日子，想必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韩锦麟笑道：“幸好仙子你现在还没有死，否则在下只怕真的就要抱憾终生了。”
　　菊花仙子仿佛听不出韩锦麟话里的讥讽之意，还是浅笑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可惜，我还是非得杀了你不可，不然我们倒是可以……唉……”
　　“风郎君”钟亦烩似已忍无可忍，突然怒不可遏地厉声喝道：“不然你们倒是可以怎么样？你难道还嫌自己偷的野男人不够多么？”
　　菊花仙子闪电般出手，狠狠地给了旁边的钟亦烩几个响亮的耳光，才愤愤地道：“老娘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乌龟来管了？”
　　钟亦烩捂着红肿的脸，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谁知钟亦烩笨重的身子瞬间跃起，十指箕张，直扑韩锦麟而来。
　　妒火中烧，岂非本就是件可怕的事情？
　　但他刚跃出数步，壮硕的身子就重重地摔到地上。菊花仙子发上的金簪，不知何时已深深地自后背插入了他的心脏。
　　钟亦烩眼角闪着泪花，慢慢回头，恶毒地瞪了菊花仙子几眼，嘴里鲜血不断溢出，头也慢慢向地垂下。
　　韩锦麟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才不惜出手杀死他的？”
　　菊花仙子再不看一眼地上的钟亦烩，只恨恨地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也会救你？这十三年来，我已受够了他的窝囊气，若不趁现在出手杀死他，不出半年，只怕他也会一样杀了我的。”
　　韩锦麟道：“至少他是真心爱你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爱你！”
　　菊花仙子道：“爱我？他爱我？他也配说爱我？他爱的，应该是我从张学究那里拐来的那些用之不尽的金银珠宝才对！”
　　韩锦麟叹息了一声，才缓缓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了他才是，为什么又要等到现在呢？”
　　菊花仙子道：“就凭我这点武功，要杀他，又谈何容易？”
　　韩锦麟道：“你刚才就是为了制造出手的机会，才故意激怒他的？看来我又替你做了回‘嫁衣裳’了。”
　　菊花仙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韩锦麟道：“你以为单凭你一人之力，就能轻易杀掉我么？”
　　菊花仙子道：“仅仅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够，也杀不掉你！”
　　她的意思，是不是说，她仍有不可低量的后着？
　　韩锦麟道：“你有把握？”
　　菊花仙子道：“我虽然没有把握，别人未必就没有！”
　　韩锦麟道：“看来这次我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菊花仙子道：“幸亏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韩锦麟道：“既然我已经非死不可了，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背后真正想要我命的人，究竟是谁？”
　　菊花仙子道：“这种事情，就算告诉你也已无妨，这个最想要你命的人，当然就是我自己。”
　　韩锦麟道：“我和你往日有冤？”
　　菊花仙子道：“这个倒是没有？”
　　韩锦麟道：“那我和你近日有仇？”
　　菊花仙子道：“这个当然也没有？”良久良久后，她才道：“你知不知道万圣帮帮主慕容继宏这个人？”
　　韩锦麟承认。
　　菊花仙子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慕容继宏和我本是表兄妹？”
　　韩锦麟轻轻地摇了摇头。
　　菊花仙子道：“我们俩本是表兄妹，自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早已私定了终生。怎知家父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总是叨唠那些‘江湖人，有一天，没一天的，跟着他没什么安全感，生活也不稳定。兼之慕容继宏这个人阴狠毒辣，毫无人性，跟着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只会独守空房，吃尽苦头’的话。”
　　韩锦麟道：“所以他在未征得你的同意之下，就强行将你嫁给那个名门之望的张学究？“
　　菊花仙子恨恨地道：“张学究这种不懂风情的木头人，让人见了就只想立即作呕！”
　　韩锦麟道：“所以你就拐了他的金银珠宝，跟‘风郎君’钟亦烩私奔了？”
　　菊花仙子并不否认。
　　韩锦麟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你的父亲真的是一直在为你考虑和着想，他说的话，做的事，真的并没有错。他老人家独到的眼光，良苦的用心，只是你一直不知道，也看不明白罢了！”
　　未为人父母，怎知做父母的艰难和揪心？
　　这世上，又有几个真正明白父母良苦用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