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 重剑出鞘

　　斜风细雨，不须归时。
　　鸡啼渐歇，天将破晓。
　　老张头淡淡的道：“你真的要走了？”
　　韩锦麟道：“是！”
　　王大老板道：“那你要到哪里去？
　　韩锦麟道：“不知道！”
　　老张头道：“那以后你到了什么地方，可不可以告诉我们？”
　　韩锦麟道：“不可以！”
　　王大老板道：“真的不可以？”
　　韩锦麟不说话。
　　老张头道：“既然要走，那就喝了这杯酒，立即就走！”
　　韩锦麟仰首喝完老张头递来的酒，慢慢地将酒杯放到桌子上，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切似乎都已变得沉默。
　　无言的告别，可怕的沉默，又代表着什么？
　　转过小巷，韩锦麟喁喁而行。
　　冷风袭人，他不禁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要阁下保护在下等三人一宿，韩某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突然，一条长影腰间轻悬重剑，轻飘飘地落到韩锦麟面前。
　　那长影道：“原来你早就发觉了？”
　　韩锦麟道：“我既不聋，也不瞎。”
　　那长影道：“韩锦麟果真不愧是韩锦麟！”
　　韩锦麟道：“‘重剑无情’段千珣又何尝不是段千珣？”
　　那长影道：“你总算还是认出了我！”
　　韩锦麟道：“近十年来，声名如阁下这般卓著的人，并不多。认不出阁下这副尊容来的人，只怕就更少了！”
　　段千珣道：“好！就冲你说的这句话，我就放过张恨无和王若虚那两个废物！”
　　韩锦麟一字字地道：“请你不要忘记，虽然他们已经不是昔年的‘绝天候’张恨无和‘灭地君’王若虚了，但他们活得很从容，也很自在。他们还是人，比很多人都像人的人！另外，他们仍然是我的朋友，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也少不掉的老朋友！这句话，也请你记住！”
　　段千珣的面上突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是不是他的生命里，从不曾有过朋友？更没有过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也少不掉的老朋友？
　　没有朋友的人，无疑是孤独的，也是寂寞的。
　　良久后，他才淡淡道：“是！”
　　风犹存，天已亮，雨未歇。
　　他们并肩，慢慢地走着。
　　每一步，似乎都是轻轻地踏在某些人的心坎上一样。
　　到了某个地方，他们两个人当中，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的生命，很快将要走到了尽头？
　　韩锦麟很明白这点，非常明白。
　　段千珣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韩锦麟的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算是遇上了个真正的对手！
　　高处不胜寒，武功练到一定程度时，人，是不是一样也会觉得空虚和寂寞？
　　到了那时，能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算不算得上是一件令人称快，也很欣慰的事情？
　　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是不是也同样会愉快的？
　　但韩锦麟的心里，此刻，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愉快。
　　怀着这种心情与人决斗，胜算实在不太大。
　　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再回来？
　　前面的某个地方，是不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远山如簇，四野越来越空旷，溪流外，杨柳成荫。
　　这个地方，是谁生命的尽头？
　　段千珣的步子越来越快，步伐也越来越重。但他脚下的印迹，却越来越浅，也越来越淡了。
　　他身体上下内外，他的体力，他的智能，是不是一切都已到达了巅峰状态？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
　　溪流淙淙，段千珣突然停下脚步，直视着韩锦麟道：“就在这里！”
　　韩锦麟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段千珣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高声道：“韩锦麟啊韩锦麟，你果真不愧为当世的英雄豪杰！”
　　韩锦麟黯然笑一笑，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有资格和你做对手的人，是不是也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段千珣忽然又道：“但这一战，还是避无可避！”
　　韩锦麟道：“我知道！”
　　细雨迷离，黑云压顶。
　　段千珣扬了扬手，冷冷的道：“你还有什么为了的心愿和挂怀的人？不妨先说出来。”
　　韩锦麟道：“没有了，至少暂时我还未想起！”
　　攻人攻心，段千珣是不是企图扰乱他的心怀？
　　段千珣又道：“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一定设法替你完成。你挂怀的人，我也绝不容许别人伤及他们毫发！”
　　韩锦麟肃然道：“韩锦麟乃一介草莽，一个无可救药的浪子，就算是死，又有何憾？但我却不打算感谢你！”
　　段千珣拱手一礼，也肃然道：“请！”
　　韩锦麟也拱手一礼道：“请！”
　　风轻拂，卷起了漫天杨柳。
　　剑气迫面，杀气袭人，天地间的凄凉萧索之意陡然激增。
　　段千珣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韩锦麟的手！
　　这双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么可怕？
　　段千珣是不是想从这双手上，找出韩锦麟的破绽和空门？
　　剑一出匣，就绝无回环的余地！
　　这是致命的一剑，也是必杀的一剑！
　　韩锦麟直立着，似乎根本不曾动过！
　　风更劲，带着一阵阵狂放、凄厉的呼啸，直破杨柳林荫。
　　段千珣手里的重剑迎风挥出，森碧的剑气瞬时划过长空，又刺碎寒风，直取韩锦麟心脏部位。
　　韩锦麟脚步向后溜出，轻退三尺，背脊贴上了一株老杨柳树。
　　段千珣重剑随着变招，平胸笔直刺出，旋又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长虹贯日”，人与重剑，同时化作一道巨龙。
　　人剑合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剑合一？
　　迫人眉睫的剑气，合着催人泪动的杀气，摧得枝头杨柳叶纷纷落下，寒湿的柳絮，亦随风飘舞。
　　离枝的杨柳枝叶又为剑气和杀气所摧，裂成无数细小碎片。远远望去，有如下了满天绿雨。
　　韩锦麟双臂一振，大鹏扶摇般掠过了剑气巨龙，随着杨柳枝叶飘落，堪堪避过段千珣刺来的数剑。
　　段千珣长啸不绝于耳，旋又凌空倒翻而起，重剑巨龙突然化做了漫天光影，直向韩锦麟当头砸下。
　　这一剑之威，是不是已足以震人心魄？
　　韩锦麟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均已在段千珣的剑气和杀气笼罩之下，简直让人只想窒息！
　　韩锦麟似已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但闻“嘭”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乱光满目。
　　原本悬在韩锦麟腰间的酒壶，竟已凭空而起，不偏不倚地迎上了段千珣手里的重剑剑锋。
　　酒壶碎裂，段千珣高大壮硕的身子也生生退出十余步。
　　霎时之间，满天剑气和杀气突然消失无影。
　　杨柳枝叶，合着漫天柳絮，随风飘零。
　　韩锦麟静静的望着段千珣，段千珣也静静的望着韩锦麟。两个人面上，全无丝毫表情，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
　　点点血丝，缓缓自段千珣肩臂衣袖间滴落。
　　段千珣的手缓缓垂下！
　　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段千珣手里的重剑，已再也无法出手。
　　最后的几点杨柳枝叶碎片，合着柳絮也已落下，杨柳林荫间重又归于平定和静寂！
　　令人窒息的平定，死一般的平定。
　　令人窒息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
　　段千珣长长叹息，转身慢慢将重剑插入鞘中。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之意，低头黯然道：“我败了！我败了，我竟然真的败了！”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在他凄厉的哭声中，韩锦麟已转身，大步走出杨柳林荫。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抚掌道：“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又似乳燕穿林。
　　韩锦麟慢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长着一双乌黑大眼睛，梳着大长辫子的老姑娘，轻踏莲步悄悄从树荫后走了出来。
　　说她是老姑娘，只因她看上去，至少已经有四十三四岁，绝不像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了。
　　一个明明已经四十三四岁了，却偏要要打扮得很像小姑娘的姑娘，又岂能不是老姑娘？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腰间竟也悬着一柄乌黑的重剑。
　　她走近韩锦麟，才接着道：“能目睹当世两大豪杰的丰姿，亲眼见到当世两位最卓越的剑客出手一战,小女子实在是幸甚至哉！”
　　韩锦麟似乎还没有说话的心情，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所以只有看着她笑，浅浅一笑。
　　那老姑娘也不禁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却又如吹风拂面，立即让人就不愿再注意她的真实年龄，也不再直视她面上的点点斑痕了。
　　一记轻笑，为什么会有这种魔力？
　　那老姑娘娇笑道：“‘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昔年，‘剑神’西门吹雪与白云城主叶孤城，大战于紫禁之巅。你说，那一战精不精彩？”
　　韩锦麟淡淡道：“精彩，精彩，精彩极了！”
　　那老姑娘大笑道：“方才，‘白云剑客’韩锦麟与‘重剑无情’段千珣决战杨柳深处，前者但以腰间酒壶，击退后者手中重剑。这一战，是不是更精彩？”
　　韩锦麟抚掌道：“精彩，精彩，精彩极了！”
　　那老姑娘道：“接下来的一战，想必会更精彩，你信不信？”
　　韩锦麟道：“看来就算我真的不想相信，只怕也是不行的了！”
　　那老姑娘道又笑了笑，才突然道：“‘白云剑客’韩锦麟？”
　　韩锦麟微一错愕，才慢慢道：“是！”
　　旋即他也问道：“‘辣手圣姑’钱芳华？”
　　那老姑娘道：“是！”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让所有男人，一听到名字就马上感到头痛的女人的话，这个人，无疑就是“辣手圣姑”钱芳华！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女人，不单圣洁如圣姑，其毒辣阴狠，亦堪比蛇蝎。这个人，也只能是“辣手圣姑”钱芳华！
　　韩锦麟非但没有感到头痛，却还悠然地笑了笑。
　　钱芳华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笑起来很好看？”
　　韩锦麟道：“虽然不好看，却也绝不算丑！”
　　钱芳华承认。
　　韩锦麟又道：“但有一点，我还是不太明白！”
　　钱芳华道：“你说，我在听！”
　　韩锦麟道：“你本来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就抽身离开的！”
　　钱芳华道：“是！看来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感觉到我的存在了！”
　　韩锦麟没有否认，还是问道：“但你为什么偏偏又不走呢？”
　　钱芳华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难道竟连这句话你都没有听说过吗？”她说着，不由轻轻地扬了扬手。
　　乌黑的重剑，缓缓执起。
　　森碧的重剑，即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