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绝天灭地

　　远山，红日。
　　远山在红日下，直插云霄。
　　“苍穹十万三千丈，对此何须向北倾？”韩锦麟擎起手里的酒壶，若有所指地喃喃着道：“该来的，总是会来，躲也躲不过！”
　　两个人哈哈大笑着，从石山后轻轻闪了出来。
　　为首一人，赫然竟是“老张头馒头店”唯一的老板兼伙计——老张头。紧跟在老张头身畔的，赫然竟是醉香楼的大掌柜——王大老板。
　　这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走到一起了呢？
　　看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那他们是不是多年的老朋友呢？
　　老张头上下打量着韩锦麟，淡淡的道：“你知道我们会来？方隔数日，我们又见面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
　　韩锦麟反问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王大老板也淡淡道：“兴许他还真会算命也说不定！”
　　韩锦麟道：“幸好我也不会算命！”
　　老张头道：“你会，你一定会！”
　　韩锦麟道：“看来，我就算说自己真的不会，只怕你们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王大老板道：“是！”
　　韩锦麟注意着老张头左手上的长剑，王大老板注意的却是韩锦麟手里的酒壶。
　　老张头和王大老板走得很慢，步子却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但也不知是何原由，韩锦麟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他注意了很久，才发现其中原因。平常两个人并肩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但这两人走起路却很不一样，也很特别，他们的四条长腿，看来就好像是长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上的一样。
　　难道他们本就是孪生兄弟？
　　韩锦麟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会像这样子走路的，这种走法，不单新奇，而且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但韩锦麟此时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厌倦和可怕，可怕得要命！
　　从这两个人走路的步伐和节奏来看，他们的心神间，似乎已经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奇特默契。如果他们真正配合起来，必定是亲密无间，天衣无缝。两人联手对敌之时，他们的真正配合又当如何？
　　韩锦麟的心已在收缩，收缩得很快，瞳孔也在慢慢扩大。因为他暂时还想不出，应该用哪种法子，将这两人的默契打破！
　　午时以后，路上已很少有行人，远山下则更少。
　　老张头显然也已发现了韩锦麟心里的想法，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了脚步，突然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王大老板的脚步也立刻停了下来。
　　两人的心神间，是不是真的有种奇异的感应？
　　韩锦麟木立道旁，良久良久后，才缓缓转过身，走到老张头和王大老板面前，静静的站在两人对面。
　　老张头没有说话，低着头，直视着左手上的长剑，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一样，也许他本就是在躲避着别人的目光。
　　躲避别人的目光，是不是也算一种逃避？
　　王大老板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韩锦麟的手，当然还有他手里的酒壶。他观察着韩锦麟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不但认真，而且仔细。
　　韩锦麟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他慢慢的擎起酒壶，又往喉咙里倒了口酒。然后他又将手和酒壶揽入怀中，就像环抱着几个可爱的小宝贝一样。
　　他的每一个动作，王大老板都看得很清楚。
　　“你们为什么还不出手？”韩锦麟说得虽有些漫不经心，但他说完后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早已沁满了冷汗。
　　老张头不说话，王大老板也不说话。
　　老张头左手上的剑很长，毫无疑问，随时都可以点上韩锦麟面上，胸前，股间任何一处大小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是不是还要等待机会，最好的出手机会？
　　王大老板突然发觉，韩锦麟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和老张头的腕脉，不知何时突然变到已不足九寸。
　　三人的身子都没有动，老张头的头也还是没有抬起。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韩锦麟怀里的酒壶瞬间碎裂。
　　王大老板握紧的重拳，弯曲着的手指似乎突然动了动，韩锦麟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一动之后就立即停止。
　　老张头开始后退，丝丝鲜血自他长剑剑尖滴落。
　　王大老板也开始后退，他的手指似乎在颤抖，抖得很厉害。
　　直到这时，韩锦麟才总算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他们似乎一直没有动过，也一直没有出手，但韩锦麟却知道，这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缠绵抵死的决斗和恶战！
　　老张头一直在等待机会，最佳的出手机会。只要韩锦麟的神志稍有松弛和懈怠，手腕稍有不稳定，他立刻便会出手，他深信自己的眼光，就像他也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一样。
　　只要老张头出手，就必定一击致命，立斩韩锦麟于剑下。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这个机会，出手的最佳机会。
　　最后他想出手时，韩锦麟的手腕还是很稳定，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的每一记变化都封死。韩锦麟的无名指戳出时，他的肚腹间已露出了空门。韩锦麟的无名指直戳他的肚腹，他不得不回腕相防。但韩锦麟的这一指，力道实在太强，不但贯穿了他的左手腕，还直刺入了他的肚腹。刺入虽不算深，亦不致命，但他赖以使剑的左手，无疑已经残废，已永远和正握在左手上的长剑说再见无缘也无期了。
　　王大老板虽然也将手指动了动，这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一动，当真也可算是千变万化，生死系于一发。
　　韩锦麟的无名指戳向老张头的同时，他的一双重拳也已击出，重重地击在了韩锦麟怀里的酒壶之上，酒壶应声而裂。但韩锦麟的无名指在戳向老张头的同时，似乎还合着小指一起动了动，无名指迎上他的左拳，小指迎上了他的右拳，他分明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于是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不由自主的颤抖。
　　他正想移步跳出战圈外时，韩锦麟的无名指已戳向了老张头的肚腹，老张头回腕之际，左手腕又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脊梁上。这一撞，不单卸走了老张头手腕的大部分力量，也减缓了老张头手腕回防时的速度。他分明也听到了自己脊椎骨断裂的声音。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下半辈子，只怕不得不趟在大床上，呆望着屋顶上的椽梁慢慢度过了。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经过去了。
　　韩锦麟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所站的地方。
　　王大老板不敢迎上老张头的目光，他知道，这双目光这一瞬不瞬的直视着他。
　　老张头慢慢低下了头，他也不敢迎上王大老板的目光，那双目光，无疑也正一瞬不瞬的直视着他。
　　韩锦麟笑了笑，道：“你们来了？”
　　老张头无力地点点头，又无力的道：“是！”
　　韩锦麟道：“你们来晚了，是不是？”
　　王大老板也无力地点点头，又无力的道：“是！”
　　韩锦麟笑了笑，道：“我只盼你们不要来才好。”
　　老张头问道：“为什么？”
　　韩锦麟缓缓道：“因为，你们就算是来了，还是立刻就要走的！”
　　王大老板长长地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们若不愿走呢？”
　　韩锦麟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走的，而且走得还一定不慢。”
　　老张头和王大老板的两双手，同时紧紧握了起来。
　　老张头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实在佩服！‘白云剑客’韩锦麟，盛名之下，实在无虚！”
　　韩锦麟道：“过誉了，实在不敢！”
　　王大老板缓缓道：“我们十年前一会，今日又别过，再见只怕已然无期了！”
　　韩锦麟淡淡道：“也许！”
　　老张头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又立即闭上了嘴。
　　虽然在丽日下，但韩锦麟面上的轮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鲜明。
　　他是不是又已经醉了？
　　韩锦麟静静的瞧了老张头和王大老板很久，才微笑道：“你们本已打算隐退江湖了，是不是？”
　　老张头无力地点点头，缓缓道：“十年前一别，我们就已有了这种打算。因为，我们三个人之间，毕竟还是朋友，很老的那种朋友。”
　　王大老板苦笑道：“但‘绝天候’张恨无，‘灭地君’王若虚并不是知恩不报，背弃信约的人。答应别人的事情，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我们也一定会做到！别人于我们有活命之恩，又善待过我们的家人，我们还欠着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韩锦麟的面上突然布满了痛苦之色。
　　老张头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道：“虽然我们的家人都已不在了，但我们还是会践行这个誓约！”
　　王大老板看了看老张头，才缓缓道：“既然我们已经尽力了，也失败了，就是到了九幽地狱，我们也总算对他有了个交代，他应该也不会再怪罪于我们了!”
　　老张头道：“是的！”
　　王大老板道：“所以我们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老张头道：“我知道！”
　　王大老板道：“如果我们的恩人已经死了呢？”
　　老张头道：“誓约已践行过，一切都已与我们无关了！”
　　王大老板道：“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不会有‘绝天候’张恨无，‘灭地君’王若虚这样两个人！”
　　韩锦麟叹了口气，才缓缓道：“但却还是有‘老张头馒头店’的老张头，和醉香楼的王大老板，是不是？”
　　老张头和王大老板笑了笑，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韩锦麟也笑了笑道：“醉香楼的酒，我倒是喝过了，就是不知道，老张头做的馒头，味道好不好？”
　　老张头笑着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王大老板也笑着道：“以后醉香楼也再不会卖酒给你了！”
　　韩锦麟道：“既然不卖，是不是打算免费请我吃？”
　　王大老板笑而不答。
　　老张头道：“如果你真的饿了，卖剩的馒头，我倒是可以免费请你吃几个！”
　　韩锦麟道：“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你的馒头什么时候才会卖剩？我虽然也可以去偷，但还是担心你也会打断我的腿。”
　　老张头尴尬笑道：“你经常饿着肚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韩锦麟道：“我的肚子，现在就很饿！”
　　老张头道：“那我们就赶紧回去吃几个馒头，你说好不好？”
　　韩锦麟道：“好！”
　　烈日渐西。
　　三个高大的身子，慢慢走过远山，又慢慢消失在红霞间。
　　残阳将他们的身影，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