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路转峰回

　　冷风割面，大雨倾盆，“夜魂叉”葛一香将脚步放得很低，慢慢地走在狂风暴雨间。
　　他不明白，很多事情，现在的他都想不明白。
　　廊檐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他们都瑟缩着身子，焦急地避着雨。但在葛一香看来，这些人似乎都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其中几个，他记得，已经追赶了好几条街，却还是不即不离地跟着他。跟得真紧！
　　“我长得并不好看，脸上也没有生花，你们跟着我干什么，盯着我又是什么意思？”葛一香苦笑着朗声道。
　　没有回答，一声回答也没有。
　　“那人看来真的是个疯子，这么大的雨，竟也不晓得避避！”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瘸了半边腿。葛一香记得，今年上元时，他还派人给他们家送过几十两银子。
　　“就是疯子么，才不懂得避雨的！”说话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妇女。葛一香也记得，三年前大旱，她还带着孩子到他府上来领过救济粮。说是救济粮，实则是他自己掏腰包大批购回才开仓放的米粮。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而且已经疯得不行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眼鄙夷地道。葛一香一听之下，不由一惊，这竟然是他府上新招来的小厮小郭子，葛一香见这孩子聪明伶俐，又好学上进，特别关照过，只让他在书房走动，还收他做了干儿子，取名葛不凡。
　　葛一香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雷电交加，狂风怒吼，暴雨更剧。
　　葛一香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着。“义薄云天”，想到这四个字，葛一香不由又是一阵苦笑。
　　突然，几个手持鬼头大刀的黄衣大汉，大踏步朝他冲了过来，葛一香没有动。
　　黄衣大汉们手里的鬼头大刀破碎虚空，划开雨滴，挥舞生风，葛一香也没有动。
　　黄衣大汉们手里的鬼头大刀次第砍下，葛一香还是没有动。
　　血流如注，流淌的鲜血，瞬间染红大半边街面，慢慢深入泥土间，葛一香仍然没有动。
　　天际再次滚过几声巨响，闪电划过，雨也更大了！
　　谁为谁哭了？难道是天为谁哭了？也许！
　　人情冷暖，世态如霜，这世界，难道本不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了，没有风，雨后的空气显得尤为沉闷。
　　醉香楼里已没有酒的醉香，空气却比任何一处都要沉闷得多。
　　慕容继宏眼里绽着寒光，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韩锦麟没有动，连半根手指都没有动过，他始终都没有动，但是看上去，他也像已经动过了一样。
　　突听一人轻声道；“动即不动，不动即动，以动制静，以静制动，动又何妨？不动又如何？”
　　这个声音听上去虽近在耳旁，却又似远在天边，让人捉摸难定！声音虽稍显沙哑，但每个人似乎都已听得很清楚了，非常清楚！
　　众目睽睽，但却就是没人看见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哪里，这岂非也是怪事一件？奇怪极了！
　　难道这个声音是从天上发出后，才慢慢传下来的的不成？没有人知道，真的没有人知道。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既然如此，出手就是未出手，未出手就是已出手，何必出手？战即不战，不战即战，又何必战？”
　　他的声音，仿佛也是从天上慢慢传下来的，他的人，也没有人能看到，一点影子也看不到！
　　难道他们本是天上仙人谪入俗尘，也是来观望这旷古烁今的一战的？没有人知道，真的没有人知道。
　　但闻那沙哑声音的人道：“韩锦麟和慕容继宏都想出手一战，只因他们根本不懂也不会武功，当然也根本不明白武功的真谛和诀窍。”
　　又闻那苍老声音的人哈哈笑道：“他们不懂，难道你就懂？”
　　在场众人一听之下，不禁耸然动容，讶声四起，好一阵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韩锦麟露出那惯有的淡淡慵懒微笑，漫不在乎，若无其事地听着，好像他们是在说着一个实在没什么意思的故事一样。旋即，他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还很赞同方才这两个人所说过的话一样。
　　慕容继宏板着面孔，攥紧拳头，上下两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也快喷射出愤怒的火花，就像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欠了他几千几万两银子仍没有还一样。
　　这世上，难道还真的有人敢说，名动八表的“白云剑客”韩锦麟，和号称枭雄之雄的万圣帮帮主“裂心手”慕容继宏不懂也不会武功？而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教训的口吻说着。
　　若说连他们都不懂也不会武功，这世上还有谁懂，又有谁会？
　　那沙哑声音的人接着道：“不要以为‘意在形中，形在意外，无所不至，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无往不胜，无所遁迹’就已是武学的巅峰造诣，实际上，真正面对无上高手，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小把戏，根本不值一提！”
　　那声音苍老的人大笑着反问道：“无上高手？什么是无上高手？”
　　那声音沙哑的人反问道：“你连‘无上高手’这四个字都没有听说过么，是不是有些孤陋寡闻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非但没有听说过，连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我都不知道！”
　　那声音沙哑的人叹了口气，才道：“这就难怪了！”
　　那声音苍老的人急切地问道：“那要怎样才能真正达到武学巅峰造诣，成为真正的‘无上高手’呢？”
　　那声音沙哑的人转而道：“握中无手，心中亦无手，手就是我，我就是手，大概也只能算是将就了，注意，我说的是大概！”
　　那声音苍老的人又急切地问道：“你说的‘大概’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所以我就问！”
　　他问的，当然也是在场众人急切想问，也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声音沙哑的人道：“大概的意思，就是差不多。但还是差了一点，那么一点点，或许不止一点，也不止一点点。”
　　那声音苍老的人问道：“还差哪一点，抑或是那几点？”
　　那声音沙哑的人又叹了口气，才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造诣，是无物无我，我即是物，物即是我，物我两忘！”
　　韩锦麟的面上，还是挂着那惯有的淡淡慵懒微笑。
　　慕容继宏微一错愕，攥紧的拳头缓缓放松，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了地上。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每个练武的人，都必须学学那大和尚，也要去念念经咯？”
　　那声音沙哑的人道：“宇宙浩渺，无穷难尽，格物致理，矢志不移，学学大和尚，念念经，有何不妥，又有何不可？”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实在太妥了，不过却绝不可，因为我的胃口一向不小，暂时还不想吃素！”
　　那声音沙哑的人道：“这世上谁的胃口又小了，除了大和尚而外，又有几个人是吃素的？”
　　那声音苍老的人简短地道：“没有！”
　　那声音沙哑的人转而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渐渐开始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那声音沙哑的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是不明白！”
　　那声音苍老的人又急切地问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解释到这种程度了，也这样说了，谁还会不明白？我又不是憨包傻瓜！”
　　那声音沙哑的人道：“你是明白了的，我说的那个人当然不是你，是其他人，恐怕他还有点不明白！”
　　那声音苍老的人叹了口气，才道：“一点也不错，确实有人恐怕还不太明白，这种人简直就是一条猪，不，不是一条猪，是十七八条猪的组合体。”
　　慕容继宏听至此，面色不由亦是一变。
　　那声音沙哑的人反问道：“十七八条猪的组合体，那岂不是成了不伦不类的怪胎？”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说这种人是怪胎，也算是太便宜他了！”
　　那声音沙哑的人道：“没便宜，一点都没便宜，还有所值！”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谁敢说无所值，我就打爆他的门牙！”
　　那声音沙哑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才道：“都几十百来岁的人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怎么好，还是那么暴躁！”
　　那声音苍老的人道：“我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那又如何？”
　　那声音沙哑的人慢慢道：“遇到你这种臭脾气的人，还能如何？不能如何，简直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听到这里，慕容继宏慢慢站起来，额上也不禁沁满了冷汗。片刻后他才突然叫道：“是不老神仙和风尘狂客两位老先生驾临了么？”
　　没有人回应，慕容继宏才接着问道：“两位老先生既然已经来了，为何又不肯稍移辇步，但赐一见呢？”
　　仍然没有回应！
　　乱转峰回，不老神仙和风尘狂客的一席对话，已使韩锦麟和慕容继宏原本熊熊的战意，消失殆尽，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不见！
　　在场众人双手渐渐抚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透了口气。
　　韩锦麟突然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朝似行云暮成雨，不老神仙和风尘狂客两位老先生，真闲云野鹤也！”
　　慕容继宏板着面孔，逼视着韩锦麟，淡淡地道：“这种事情不只你懂，别人也同样看得出来！”
　　韩锦麟笑了笑，才道：“看得出来就好，若看不出来，那就麻烦了！”
　　醉香楼外隐隐有哭泣的声音。
　　慕容继宏跨出几步，才回头向韩锦麟道：“你想死了么？谁在替你哭丧？”
　　韩锦麟又笑了笑，才反问道：“我不想，你呢？”良久后他又叹息着道：“死，有时候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痛苦的事情，令人痛苦的是，有人偏偏在等死。等死，才是件痛苦的事情！”
　　慕容继宏眼里似有火焰在燃烧，越烧越旺，他盯着韩锦麟，然后才一字字地道：“你说的没错，等死，才是件痛苦的事情，这世上等死的人是不少，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等得太久，谁都不必等得太久！”他一直都在攻击别人，也在打击别人，这样做，似乎他的心里才会觉得有几丝得意和快感。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也已受到了攻击和打击？却偏偏好像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但还是要以攻击和打击别人的方式，来掩饰他心底的忧伤和怯懦，以图欲盖弥彰呢？
　　韩锦麟慵懒地笑了笑，目中闪过一丝同情和怜悯之色！
　　慕容继宏却似已无法忍受，突然厉声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你自己也应该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韩锦麟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得很清楚！你呢？”
　　慕容继宏没有回答，他静静地走到楼门限处，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