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内交外困

　　　　　　　　　　　　　　　　　　
　　王小二喝完第三杯酒，就已觉得有些微醺了，他本不是个嗜酒如狂的人，平日里也很少沾酒，喝醉这种事情更是无从说起了。现在，他已换了一身虽然看上去不算太考究的长袄，但整个人看上去不但精神了很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想起那位来去匆匆的蒋大侠对他说过的话，他不禁又喝了第四杯，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小二的母亲和女儿已早早的睡了，看到她们面上犹存的淡淡微笑，正在烛火前为她们缝补衣物的王张氏也不禁露出了恬美的微笑。
　　“你说韩恩公真的已不在风云客栈了？”王张氏缓缓问道。
　　“是的，蒋大侠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没必要骗我们，何况他是韩恩公的结拜兄弟。”王小二喝完第五杯酒，才缓缓道。
　　“蒋大侠不单送了一百两银子作寿礼，给婆婆开的药方也非常有效，婆婆的病情明显有了好转，这人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还才好了！”王张氏说着，也叹了口气。
　　古旧的城隍庙在雪地间显得格外苍凉，风仍在呼啸，雪也还没有停。庙檐下生了锈的风铃，间或发出几声呜咽般的声响。
　　这场景不单恐怖，还有些诡异。
　　雪地上穿梭往来的几点黑影隐约可见，高可参天的柏木间，不时有雪朵滑落下来，显然方才有人毫无声息地跃上了柏木枝桠，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冬月十六，洛阳分坛坛主‘矛铲’铁鹰暴毙，死因不明。”
　　“冬月十八，长安分堂堂主‘鱼雁’石玑丧命‘烟雨楼’，一剑穿心，事前毫无征兆。”
　　“腊月初七子夜，江陵忠烈分舵副舵‘三只眼’向今怀身首异处。”
　　“腊月二十三寅时，粤北义勇分舵舵主‘铁胆震八方’谢永川不知何故，死于倚翠苑小桃红牙床下，面目惨黑，有中毒迹象。”
　　“其余各地门人皆有伤亡，不可罗列！”
　　“‘白剑’风犹寒已派人往淮南，将联立各部蓄势围剿淮南分坛，坛主‘八面阎罗’阎克定传书告急。”
　　“沈定天已暗里发出绝杀令，悬红三万两，扬言务求明年端阳前取到你项上人头！”
　　“铁骑门，恐危矣！”
　　这是蒋子敬拍断风云客栈那张朽木桌时，借机落下留给韩锦麟的信函里的几句话。
　　幽暗的城隍庙里，伸手不见五指，高高在上的城隍爷老僧入定般直立着，庙外渐行渐远的呜咽风铃声不时传来。
　　昏暗里，韩锦麟摸出酒壶喝了口酒，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滚落的冷汗不断浸湿了他的额头，淌进衣衫，又流进手心，最后在寒意和冷风间被吹干。
　　远方已有鸡啼声传来，这一夜，仿佛几个百年，是不是漫长了些？鸡啼声次第响起，天是不是又要亮了？
　　灰暗的城隍庙里，几丝光线慢慢透了进来，沉睡中的城隍爷也似突然苏醒了一般，怒目俯视着庙堂内的一切。
　　“城隍爷啊，如果你真的也有眼睛，为什么不睁开来，好好看看这世上的人事物，这世道的不公，和这世上的一切？难道你也是白食这人间烟火的惰汉？”
　　韩锦麟沉思着，叹了几口气，又喝了几口酒。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堂堂‘铁骑门’掌门、‘白云剑客’韩锦麟会落到这步田地，竟也学着世间凡夫俗子求神拜起城隍老爷来了，可惜，可叹，可怜！”这人明明在庙外说话，身子却似鬼魅般已飘到了韩锦麟面前。
　　“可惜可叹倒是说不上，在下只是可怜一向精明过人的‘断魂枪王’吴文远吴大侠，竟然情愿蹲在这城隍庙外的老柏树上喝一夜的西北风，也不愿进来陪韩某喝杯酒。”韩锦麟说着，又喝了口酒，苍白的面上绽出了那惯有的慵懒微笑。
　　谁知“断魂枪王”吴文英竟是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韩锦麟，好像眼前这人说的人和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自十四岁开始杀人，他出道三十年，一杆丈二红枪上天入地，断精销魂，时至今日，死在这柄长枪下的冤魂只怕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又遑论他人？
　　他还在观望，寻找着韩锦麟的空门，等待出手的最佳机会，虽然他已等了一夜，但他仍有耐心。
　　韩锦麟又喝了几口酒，才不无揶抑的道：“有劳吴兄替在下守夜，在下才放心睡了个安稳觉，心里实在感激得很。”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接着道：“不过据说吴兄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想必鄙门洛阳分坛坛主‘矛铲’铁鹰、粤北义勇分舵舵主‘铁胆震八方’谢永川之死，都是拜吴兄所赐了！”
　　“铁鹰这个人没有错，错在他的兵器，既已称‘矛铲’，就不该改使长枪。谢永川该死，是因为他好色，依红偎翠可以，他不该妄图替小桃红赎身，还想把她娶回家。小桃红是我的远房表姑，他不该在无形中想长我一辈。”吴文远说着，慢慢挥了挥手里的丈二长枪。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不过是他强词夺理的片面之言。
　　“据说铁鹰前年在华容道上不小心踩了你的右脚趾，谢永川喝醉后撞了一下你手下的二把手，也就是是你的堂弟‘钻天蜈蚣’吴文松，当时两人都已分别赔过礼也道了歉，吴大侠如今又旧仇新报，实在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过你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若在我‘铁骑门’内交外困之时不落井下石趁虚而入，只怕也只能是怪事一件了！”韩锦麟端详着吴文远手里的长枪，又喝了口酒，才接着道：“不过我这脑袋也真不赖，竟然还值三万两，三万两白花花的纹银，你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拿？是不是还想等外面那位仁兄进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放一百个心，我可以保证，现在打死他也不会进来，因为他还在等，等你砍下我的脑袋后，他再顺便取走你的脑袋，你那颗脑袋虽然值不了什么钱，也一定不会太便宜的！”
　　吴文远静静地听着，黝黑的老脸上也不由一红。突然他整个人似发狂的狮子般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骂得好，韩锦麟，你骂吧，今天我就让你骂个够本，过了今天，我看你还有没有命再逞口舌之利？别人怕你，我‘断魂枪王’吴文远却绝不怕你，老子今天来，就是想要你的命！杀了你，老子再去拿外面那厮的狗血来祭手里的丈二红枪！”吴文远说着，整个人已如苍鹰般跃起，血红的丈二红枪瞬间刺出，转眼便刺出了十七八枪。
　　一个人，话如果说得太多，紧张的神经就难免会松弛，韩锦麟的话已说得不少。吴文远相信，这已是他出手最佳时机，稍纵即逝，他决不能放过。因为他已等待得太久，太久，他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长等过任何人，任何事，以后他也绝不再等。
　　他在这柄丈二长枪上至少已有二十九年的功力，枪一出手，绝无活口，他对这柄丈二红枪有信心，对自己更有信心，因为他自出道以来，大小四百余战，不但从无败例，还从没半个人从这柄枪下逃脱过。
　　韩锦麟仍没有动，只左右挪腾着身子，堪堪避开刺来的长枪，因为他不得不分神防范着外面那个正翘首以待的人，那个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突然出手，那个人也在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他必须先看清楚那个人可能出手的方向和部位。无疑，那个人的出手才将是最为致命的一击。同时，那个人竟能在吴文远的眼皮底下藏了一夜，又能不被发觉，二人武功上的差距已可想而知。
　　那个人必能在三十招之内取走吴文远的脑袋，毫无疑问。
　　韩锦麟略一忖度，整个人也似大鹏腾空般迅速跃起，手中酒壶扔出的同时，身子也在半空里转动了起来。
　　吴文远长枪密不透风地卷起漫天花雨，刺耳的破空声震荡着俩人的鼓膜，挥动的衣袂也在半空里猎猎作响。
　　韩锦麟突然于半空里再度跃起，使的豁然竟是武当的上乘轻功“梯云纵”，但见他右脚轻点在城隍爷像腰腹处，整个身子鱼翔浅底般横向滑出，眼见便将越过吴文远头顶。
　　吴文远心中一喜，哪肯白白放过这大好机会，待韩锦麟整个身子划过头顶三尺处，他右手微摆，枪头瞬间扭转，一式“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险险刺出。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他深信，这一击必能立竿见影。
　　庙门外那个人蓄势待发，似也已等到了出手的最佳时机，他整个身子突然秃鹫般掠出，手里挥舞着的八卦大刀刺破长空，眨眼间便跨过了门限。
　　就在吴文远枪头突然调转的一霎，韩锦麟原本划出的身子游龙般反荡回来，双脚灵巧地跨到吴文远枪尾处，右手轻轻一点，吴文远整个身子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同时他双脚微一发力，丈二长枪便如出海怒蛟般破空疾飞，生生钉入吴文远腰腹处。一代断魂枪王，眼里含着数不尽的疑惑之色，胃部突然收缩，就此毙命。
　　韩锦麟退势未竭，双脚又在城隍爷塑像头部轻点了一下，不退反进，整个人又游龙般划出，右足瞬间踢上插入吴文远腰腹处的丈二长枪，长枪去势更急。
　　庙门外掠入的那人的身子因来势太急，正是前力未尽，后力难继之际，正欲暗施“千斤坠”强自下落，殊不知韩锦麟踢上长枪的同时，左足轻点，原本旋将着地的酒壶再度射出，如离弦之箭般直扑面门而来，泥塑的酒壶竟后发而先至。他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明亮的眸子里立即透出了失望和不信的余晖，原本白净的面上也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因为就在他挥出八卦大刀迎上酒壶的当儿，锋利的丈二长枪已贯穿吴文远犹有余温的身子，余势未竭下刺入了他心脏处。整根长枪似穿了两只蚱蜢般远远飞出，深深插入庙门外的老柏树。
　　“韩锦麟，算你狠！”这是他在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然，也是他这辈子能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他也代表吴文远说出了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郑显，人送你外号‘玉面太监’，为何不待在皇宫里好好享清福，要跑到江湖上来过刀底舐血的日子，还为了几千两银子残杀无辜的皖北瞿家三十四口、又毒害淮西武家四十七口呢？虽然你的开销一向不小，杀人却并不是什么正当的赚钱方式！这又是何苦来由？”韩锦麟喃喃低语着，痛苦的面庞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
　　“内交外困之下，铁骑门是不是真的已危若累卵？辛辛苦苦大侠的基业，是不是很快将告破灭，一切心血是不是亦将付诸东流？”
　　大雾渐渐褪去，久违的阳光乏味地透过云层，无力地照在雪垛间，瞬间又被乌云掩去。
　　韩锦麟掩埋掉吴郑两人的尸体，又拿出个酒壶，慢慢地喝着酒。
　　庙檐下的风铃仍在呜咽作响，似泣尤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