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手足情深

　　　　　　　　　　　　　　　　
　　风云客栈。
　　风云客栈里既没有风，也看不到多少云，只不过其中行色匆匆的旅居者往来如风，穿梭如云罢了。
　　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风云客栈也并不显得十分宁静。刻意压低的猜拳行令声、鼓震雷鸣般的打鼾声、望洋兴叹的哀愁声、有人不断进出的脚步声，就算是隔了三四重门，还是依稀可闻。
　　店伙计王小二乜斜着惺忪的双眼，今晚他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简直糟透了，所以他破天荒花了两文钱买了半壶烧刀子捏着鼻子灌了下去。因为明天不单是他宝贝乖女儿的周岁生日，也是卧病在床的乃母高堂花甲大寿，何况，他已经很久没回家和那温柔善良的妻子团聚了，一个人操持着家务，她一定又累又苦。不巧且让他觉得沮丧的是，店里所有其他伙计都各有其事，找足理由请假脱身回了家，值班守夜这光荣而艰巨任务一股脑地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没看到我这几天都忙得要命吗？预支工钱的事情，后天再说！你们家又不是死了人，急什么急？”这是店掌柜这些天来板着那张一惯的卖肉脸和王小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们家才死了人，生儿子没屁眼、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家伙！店掌柜这厮可恶极了，简直比猪八戒还讨厌十万八千倍。”王小二嘀咕归嘀咕，手里的活却一点也没有慢下来，因为就在店掌柜眼角瞅着他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向他眨了几下眼睛。今夜的最后一位主顾正推开那扇虚掩的店门，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刺骨的冷风顺势而入，王小二不禁瑟缩了一下本就已哆嗦了许久的身体。
　　“客官你可真是个随和的人，以你这样的身份，竟肯降尊纾贵来和小人挤在一间破柴房里，小人真是不该说什么才好。”灰暗的烛光下，王小二满脸歉意且又无可奈何的道。
　　“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能有个躲雪避风的地方，就已经很满足了。天寒地冻的，又不得不和小兄弟同挤一屋，叨扰之处，还望小兄弟你不要介怀才好！”韩锦麟说着，竟从怀里摸出几锭碎银，强塞进王小二手里后，才缓缓道：“看小兄弟你也是老实本分的人，身上衣衫又单薄得紧，明天去买两件像样的长袄御寒吧。
　　王小二想起翘首期盼的老母和女儿，面上满是感激之色，眼眶里滚圆的泪滴断线珠子般滑落下来。五两散碎纹银，足够他给女儿买几样好看的衣裤，给老母亲抓几服上好的药了。另外，还可以在老母亲的花甲寿筵上，为客人准备几桌好菜，添点好酒。冲冲喜，老母亲一高兴，病兴许也会好得快些。
　　“恩公大恩大德，不敢言谢，王小二没齿不忘，请受小人一拜！”王小二说着，双腿并拢便欲跪倒。
　　韩锦麟提起右脚，分别在王小二双膝环跳处轻点了一下，他整个人便扯线木偶般直立着站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王兄弟若行此大礼，既失了男子汉的气概，又置我韩某于何地？岂非更让愚兄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韩锦麟说完，摸出腰间的酒壶慢慢喝了口酒。眼前这青年人，憨厚老实，本分又不乏真性情，实在可爱得很。
　　王小二喃喃着道：“韩恩公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他搔了搔额角本不凌乱的发梢，才踌躇不安地接着道：“明天是俺久病的老娘六十大寿，小女也满周岁，请务必移步舍下绿柳庄喝杯烧酒，我那老母亲和女儿若能见到到韩恩公，一定非常高兴。”他憨厚的面上，难的地露出几丝淡淡的微笑，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少许。也许他又想起了慈祥的母亲，温柔善良勤劳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夜已深了，她们是不是还在静静的烛火旁焦虑地等待着他？
　　“好，我一定去，不过我的酒量一向不小，不喝上十斤八斤，也不算是真的喝了酒。另外，我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无论赴哪种筵宴，都一定要先送礼，送的礼也一定要大，不收礼的筵宴，打死我也绝不会去参加。”韩锦麟意气风发的说着，将一锭百两的官银塞进王小二手里，又喝了口酒，才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忘了告诉你，我的故乡有一种习俗，客人送的礼，无论大小多少，都决不能拒绝，那是种不吉利的征兆。”说着，他又伸出左手，分别拍了拍王小二紧张的双手，又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臂。
　　王小二抹了抹双颊上的泪水：“好，我现在就回家准备好一切，明日午时再来风云客栈亲迎恩公。”说完，他拍打了一下略显僵硬的面容，似乎想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些，才对着韩锦麟绽出一记充满了友善又不乏感激之情的微笑，然后转身便冲了出去，霎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店掌柜一双势利的眼睛似已愤怒难当，立即瞪得溜溜圆，正想追出去问个究竟，顺便修理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穷伙计。但一想到外面凛冽的风雪，又只得无可奈何地缩回旋将跨出的步伐：“这小子是不是见到鬼了，跑得那么快，赶着奔丧啊？要走就别再回来，看你还拿不拿得到这三个月的工钱，下次见到还有得你好看！”
　　远方不知名的寺院里传来迷蒙的钟声，更鼓声也已慢慢敲响，本来漫长的夜，现在看来，已不再漫长。
　　灰暗的烛火仍在黑暗间跃动，黎明真的快要到来了么？
　　“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索性进来喝杯酒？难道三弟你只想躲在暗处瞅瞅你这不成气候也争不了什么气的二哥吗？”韩锦麟抚摸着冰冷的酒壶，慢慢的喝了口酒，望着跃动的烛火淡淡的道。
　　“小弟就知道，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二哥的耳目。”声音似还留在窗外，窗户仍紧闭着，微柔的烛火在毫无察觉间轻轻摇晃了一下，旋又回复方才的平定，修长的身影却已轻飘飘地落在了烛火前的桌子旁。微弱的烛光下，但见来人一身淡黄长衫，脚着灰绿皂靴，阔面无须，一张黯青的脸上，几点痣麻依稀可见，一看便知是个鲠直坦荡，不苟言笑的人。
　　“放眼整个江湖，若论轻功之妙，又有几人能比得上‘青天剑客’蒋子敬的‘魅影离痕’？看来小别数月，三弟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实在可贺可喜！”韩锦麟说着，习惯性地将酒壶抛向蒋子敬，整个酒壶却又似突然有灵觉一样平稳飞出，来势虽急，却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蒋子敬右手心上。
　　“放眼整个江湖，若论武功精绝，‘白云剑客’韩锦麟又岂可作第二人想？不说二哥家传渊源极深，令师‘仙逸散人’五十年前便已名动八表，号称‘天下第一高手’，自散人十余年前破虚飞升仙去后，二哥从陶彭泽不世之作中悟来的‘归去来兮’，只怕已然有‘乘龙辚辚兮青出胜蓝’之势，岂非也一样可喜可贺得很？”青天剑客蒋子敬深深喝了口酒，哈哈大笑着道。
　　“贞儿的事情我已安排妥当，二哥你尽可放心！沈定天的人最近盯得很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二哥你自己也务必小心留意！”蒋子敬突然凑近韩锦麟耳边轻声道。
　　韩锦麟紧握着蒋子敬的双手，良久良久，眼里似已泛起了泪光。
　　“不过二哥你也真是幸福得很，天寒地冻的，仰躺在这小屋子里喝酒蒙头睡大觉，何况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毫无惧意地站在雪天彻地里给你站岗放哨？真是羡煞旁人也！三弟我就可怜了，还得到处奔波，先不说明天到绿柳庄王家赴姨娘的花甲寿宴，后天赶往京兆万年老家看望我那刚满半岁的歆儿，光‘铁骑门’那些繁事琐务，就已累得我够戗。唉……，我这命啊真是苦，不知何时是个头？”蒋子敬退开几步，突又故意提高嗓门高声道。在说话的当儿，他还不忘瞅向窗外，向韩锦麟眨了眨眼睛。
　　韩锦麟痛苦的面上满是感激之色，沉重的内心也轻松了不少。孩子的着落问题，一直让他悬而难定，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三弟，不但重情重义，心细如发，行事更是稳沉可靠。王小二母亲的寿宴，倘若自己真的去参加，先不说自己的行藏将暴露无遗，可能还会给王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江湖仇杀，本就从不问青红皂白，他看惯了，也厌倦了。我不动，敌亦未必敢动，这道理他懂，甚至比谁都懂，何况他自认，无论多么危险的境地，自己也必可全身而退。
　　韩锦麟的身心里突然又充满了信心，前所未有无比坚定的自信和信心，原本苍白无血的面上也霰出层层红晕。
　　一个人只要自信，仍有信心，还有什么困难和挑战是不能战胜和解决的？没有，绝对没有！
　　“蒋子敬，你既然那么忙，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为什么还不赶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因为我一看到你那张典韦脸，不但吃不下饭，喝下去的酒业也会忍不住要吐出来。”韩锦麟突然跨前几部，探手夺过蒋子敬手里的酒壶，板着脸，向蒋子敬眨了眨眼睛，才故意提高嗓门厉声说道。
　　“走就走，谁再稀罕和你这酒鬼病痨灾星呆在一间破柴房里，就是王八蛋。以后也别让我再见到你，见一次我追杀一次，我手底的游龙宝剑也绝不会再容半点情面。”蒋子敬的嗓门提得更高，说完竟奋力拍了拍本就有些腐朽的桌子，桌子发出一记刺耳的“咔嚓”闷响，瞬间垮落。衣袂声轻响，他整个人已撞开那扇虚掩的房门一溜烟般冲了出去，说走就走，走得还真不慢。
　　看来他们恐怕是真的闹翻了，也破裂了！
　　昏暗的雪地里，突然有人挥了挥手，打了个“撤退”的手势。
　　店掌柜见到蒋子敬这气愤填膺的样子，又看了看他腰上悬着的明晃晃的长剑，哪里还敢多提半个字。
　　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逆境，只要还有友情，如果还有真正关心和懂得你的朋友和手足兄弟，岂非也一样是幸运的？
　　一个人，无论你处于何种逆境，只要你仍有自信和信心，岂非同时也就有了力量和勇气？
　　一个人，只要有力量和勇气，又有何事不可成？
　　天将破晓，东方渐露鱼肚白，狭小逼窄的柴房里，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寄寓在这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已经睡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