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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四章)(3)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28 21:41:37      字数:6316

  后来,我听见老姑父大声说:这是干什么?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制止的声音里是否也有了一丝快意?
  从省里来的老徐说:同志们,要讲政策,讲政策呀……这声音里有无奈,也有敷衍和惊奇,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激动。
  这时候,我看见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着嘴里的驴粪,哇哇大哭……可是,当他一旦被人提溜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跳将起来,梗着头,背着脖子,一蹿一蹿地含着泪大声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于是,人们再一次冲上去了……就在这时候,刚从娘家回来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哇的一声哭着扑上前来,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紧紧地抱着梁五方,大声哭喊着:天哪,咋这样呢?俺害谁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里了?那凄厉的哭喊声在夜空里盘旋着。一时,人们全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还是工作队长老宋说了句话,他说:会就开到这里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妇背回家的。夜里,李月仙给他脱了衣服擦身子,见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是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还有锥子扎的……李月仙放声大哭,她哭得很伤心。
  这天夜里,一村都很安静。少有的安静。大约是一个个都出了气了,睡得很安稳。狗也不咬了……
  七天后,公社的批复下来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农改划为“新富农”(这当然也包括五斗、五升两兄弟)。按照批复,梁五方新盖的三间瓦房和他的自行车、缝纫机被没收充公……并且勒令他三日内从新房里搬出去。
  当工作队长老宋在场院里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梁五方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他一声都没吭。只是他的二哥五升却咧着大嘴哭起来了,他说:我冤哪……哭喊着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这二天时间里,无梁人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沉默,他们甚至显得格外的宽容和谦让。当乡亲们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时候,他们虽然不说什么,但从目光里可以看出,他们是略显不安的,有的甚至还主动地给梁五方让路……可梁五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他两只手紧摄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装满了火药的列车,轰轰隆隆地就开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当李月仙出早工从地里回来时,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给捆好了。他对李月仙说: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说:我不走。你不是说要上告么,我跟你一块。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头豹子似的蹿起来吼道:滚,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着泪说:我就不走。拉棍要饭,我也跟你一块……
  梁五方瞪着眼说:你走不走?
  李月仙说:不走。接下去,她刚要说什么……梁五方一下子冲到她面前,扬起手劈头盖脸地扇了她几个耳光……而后,对着她大声吼道:滚滚滚,赶紧滚!我看你就是个扫帚星,看见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从未挨过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没说什么,默默地挎上那个小包袱,哭着走了。
  那会儿,说实话,我正趴在墙头上看热闹呢。只见梁五方在屋里的地上蹲了一会儿,突然跑出来对我说:丢,帮我个忙行么?我看着他,从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说出这个话,我一下觉得比他高了一头。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快乐。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说:去送送你婶一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当工作队领着村干部前来没收房产的时候,只见大门开着,家里东西都原样摆放着,梁五方不见了。
  你知道什么是“各料”么?或者引申为“各色”?
  这是平原乡村的一句土话。是匠人们对树木材质的一种表述,特指那些长势不一般、却又特征明显、不易加工(咬锯)的树木。又引申为对人的一种个性化的蔑称。
  你无法想象,一个“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么漫长。
  自梁五方失踪后,村人们每当蹲在饭场吃饭时,都要议论一番。有的摇着头说:这货,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说:是啊,你看他张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说:人家工作队是干啥的?专治这一号!还有的说:辈,辈叹。哼,你是鳌子锅?这儿有铁锅排!你是红头牛,这儿有钢鼻就!你不服?不服试试!有的说: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们议论了一段,也就罢了。
  梁五方失踪了很长时间。曾经有一段,村里人谣传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说,他在新疆阿尔泰那边摘棉花呢;还有的说,他跑兰州那边去了,在兰州城里给人打家具,不少挣钱……后来,梁五方终于有消息了。
  当梁五方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们吃了一惊:他是被人押送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民警、八个县里的治安联防队员。
  那天,当他出现在村东小桥上的时候,那情形就像是几个人在扪一只跳蚤,或者说像是一群人在捉一只身上炸了毛的猴子,只见他上蹿下跳,暴跳如雷,声嘶力竭,边走边喊着口号什么的……几个人上去都按不住他!当他走得更近些,人们听见他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杀了我!杀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见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绑地捆着,一次次地从小桥那边走过来。他是被遣送回来的。他又上访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只是到县里去上访、申诉。站在县政府的门口,手里拿着他写的一叠纸,拦路喊冤,要求复查……后来,他又去了市里,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门口,手里举着一个“冤”字,又常常被人轰走……就这么一次次地上告,却终无结果。见县、市都告不赢,他扒火车直接去了省里。
  再后,又去了北京。
  那时候,梁五方每次上访的结果都是被遣送回来。可他还是不服,背着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说:我不服。死也不服。后来绳子越捆越紧,一次一次五花大绑地让人捆着给押送回来,他就老实些了。每当他让人押着从小桥上走过时,连村里人都习以为常了。村里人伸手一指,说:看,五方回来了。快叫老蔡。
  负责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队部,然后说:蹲下。五方翻翻眼,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蹲下,等着老姑父签收。次数一多,负责押送他的民警就对老姑父说:蔡支书,这人你得严加管制,别让他到处乱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这号人说去就去的地方么?说着,又扭过头,瞪五方一眼,说:老实点!
  老姑父说:是。那是。放心吧,我们一定严加管教,而后,他也扭过头,对五方说: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毕,民警走了的时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语地劝过他。老姑父说:五方,你这样可不行啊。你没看现在啥时候,你跑跑就解决问题了?这是政策。你懂政策么?
  老姑父说话时,五方就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一声不吭。等老姑父说完了,他可怜巴巴地说:老蔡(村里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给口水么?红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说:饿了?
  五方说:饿了。
  老姑父说:几天没吃饭了?
  五方说:三天。
  老姑父叹口气,上前给他松了绑,说:你等着。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见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气焰是在上访的途中一点点磨损的。没人见过梁五方餐风饮露的日子。也没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车到北京去的。人们只见他一次次五花大绑地被押送回来……有时候,他光着脊梁,头发长得吓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时候,他赤着脚,冬天里还穿着一条单裤,冻得抖抖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样。可人押回来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关的一个陡坡处,手里掂着一根绳,给拉煤的架子车往上拉坡儿,拉一个坡度给一毛钱;还有人看见他站在游街的队伍里,被警察押着,脖里挂着一把锯和一个“投机倒把犯”的牌子;九爷的儿媳妇从城里回村串亲戚,也对人说,她碰见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给孩子办户口,见梁五方在铁西街派出所一个柱上铐着,拖着一双烂鞋,两脚都是冻疮……说得一村人泪汪汪的。
  还有人说,梁五方被送去“劳教”了……
  有一年,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学校里,伸出手来,说:丢儿,借我五分钱。他知道我是个孤儿,手里没有多少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我伸手的。当时,我怔了一下,说:五分钱你能干啥?他说:我买两张纸。会还你的。我说:还申诉呢?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铺盖卷,那伸手的动作分明就是一个乞丐。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里已没了当初的暴烈和激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儿亮着,我甚至在他眼睛里发现了一丝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后边,被一层风霜和污垢遮盖着,嘴里念念叨叨的,一脸的茫然。可他还是要申诉。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诉了这么多年,他必须申诉下去。不然,他还怎么活?
  还有一年,临近国庆的时候,在大队部里,我听见公社书记老曹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老蔡,是老蔡么?蔡国寅,你王八蛋,支书还想不想干了?老姑父说:怎么了大书记,你不能骂人哪?我……老曹在电话里说:快国庆节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个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赶紧给我弄回来!老姑父说:人在哪儿呢?老曹说:县收容所。赶紧派人,给我捆回来。我告诉你,看紧了,可别让他到北京去了。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带着两个民兵亲自把他从遣送站里接回来的。回来后,就把他关大队部里,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这次回来,口音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民兵们逗他说:五,又去哪儿日白了?他竟操着普通话说:北京。
  而后,不等人们问他,他就说:你们这些毛孩子.见过啥?我告诉你.知道中南海门朝哪儿么?上过天坛么?去过故宫么?游过什刹海么?丫知道人民大会堂有几根柱子?天安门有多高?吃过北京的冰棒、喝过北京的酸奶么?
  一群民兵围着他,说:说说,说说。
  五方说:有烟么?给根烟。
  于是,民兵们赶紧给他敬烟。他看了,说:八分的?不吸。
  这时,老姑父走过来,喝道:五方,县里都挂上号了,还不老实?
  五方说:老实,我老实。当支书的,给弄支“彩蝶”。
  在时光中,一个称呼,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发生变化时,对他的称呼也随之而发生变化。
  梁五方在建“龙麒麟”的时候,曾经有过很好的口碑。可后来人又对他的称呼变了。他在全乡、全县似乎都有了些名声,是坏名声。当人们说到他的时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只说那个“流窜犯”或颖河的那个“流窜犯”又进京了。
  在一级级的政府大院里,人们一提到他就摇头。那时候,梁五方这个名字,只出现在一级级政府的公文里。这时候的梁五方,成了一个“上诉人”。仅一个“上诉人”梁五方,就给邮局增添了多少麻烦啊!
  听老姑父讲,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诉材料从不同的邮局、用不同的纸张寄到北京去,而后又经一级级政府签收盖章后批转回来。有的批着:调查处理。有的批的是:严加管制。有的写两个字:查办。有的是写个问号,再画一圆圈。有的仅仅是加盖一公章,不做任何解释。而后贴上邮票又重新寄回来……这些材料经过千里之行,经过一个个办公桌,一个个邮递员的手,最后都一一经公社签收,在公社秘书的办公室里靠墙堆放着。老姑父去公社开会时,公社许秘书曾指着他身后的那面墙说:老蔡,你看看,一面墙,都是那个“流窜犯”的材料。老姑父还在厕所里见过几页,那也许是许秘书一时找不到手纸,匆忙间撕了两页,擦屁股用。
  甚至于在无梁村,也没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们几乎是把他给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尔说到他的时候,人们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来还叫他五方,或是用较亲近的口气叫他:方。现如今人们一提到他,只取中间一个字:五。人们会用淡淡的、略含贬义的、有几分滑稽的儿化音说:五儿,又窜出去了。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绳子也不仅仅是绳子。那时候,在人们心里,这就是“作奸犯科”的标志,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另类”,是让人鄙视的“坏分子”。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绳子捆着押回来时,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就变了。
  再后来,当他一走过小桥,人们就说:五儿回来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时,他仍在上访的路上……家里人等了他三天,实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时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劝过他,说:儿呀,认了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咱认了吧!可他不听劝。现在,他娘死了,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里人在他娘的坟前发现了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煎包,还有燃过的三支烟的烟蒂儿,这时人们才知道,他回来过,偷偷的。
  后来,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当人们再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就不再捆了,只是几个人押着他,把他送回村里。可他仍旧像捆着似的,显得很滑稽:他走路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头往前探,动作僵硬,身子拘楼,脖子梗着,往前一蹿一蹿地走,就像根本没有手一样……在小桥上,村里人一看见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着,那笑竟有些贫。
  人们说:五儿,回来了。
  他挤挤眼,说:回来了。
  人们说:还去么?
  他回头看看,蛮不在乎地说:去。去。
  人们说:五儿,吃上北京烤鸭了?
  他说:眼吃,眼吃。
  那时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队部门口谈心。老姑父递上烟、递上水,苦口婆心地说:五,你是爷,你是祖宗,咱别再去了吧?你说,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么?去一趟让人捆一回,你脸上好看?再说了,这人世间,谁还不受点委屈?
  梁五方说:老蔡,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是为了啥。上头咋也得给个“政策”呀。他要是给我个“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说:现在不讲成分了,你还要啥“政策”?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说:那不就一张纸么?
  他说:那可不是一张纸,那是“政策”。你得给我落实政策。
  最后,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说:五儿,我也干不了几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说咋落实,咱就咋落实,你别再出去了。
  他狡黯地一笑,说:你说了不算。
  老姑父说:你怎么成“滚刀肉”了?
  他说:我就是“滚刀肉”。
  这一年,又快到国庆节的时候了,一到国庆临近,就为了这么一个“流窜犯”,一个县的官员都心惊肉跳!县委书记亲自把电话打到了镇上,要求“严防死守”,千万不能让这个“流窜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时公社已改成了镇,镇上曹书记又打电话把老姑父骂了一顿,说你给我盯紧点,连放屁的时候都要跟着……而后曹书记仍不放心,亲自派人把无梁村的干部和梁五方一起“请”到镇上,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桌酒菜,现场办公。待梁五方酒足饭饱,曹书记说:五儿,还跑不跑了?
  梁五方说:不跑,不跑了。有烟么,吸一支。
  老曹吓唬他说:五儿,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说:不跑。你放心,不跑。
  这时,老曹给他点上一支烟,语气缓下来,说:五儿,你那事,该解决解决,最后还是咱这儿解决,你说是不是?
  他说:是。我听你的。
  老曹说:你那富农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现在成分取消了,不讲成分了,你还闹啥闹?
  他说:还没给我平反呢?
  老曹说:成分都取消了,又没给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现在就给你平反。这行了吧?
  他说:我那三间瓦房呢?我的自行车呢?
  老曹说:房子,房子的事么?这个,这个……好,给你解决。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给他。
  老姑父很为难,说:现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挥手,说:退给他,回去就退。至于,漏雨么,修修。镇上给点补助,这总行了吧?我再说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当天晚上,他又跑了。
  国庆节那天,国家信访局一个电话打到省里,省里又打到县里,县里打到镇上……一级级的,都愤怒无比:那个“流窜犯”又跑北京上访去了!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不解决?!老曹气坏了,站在镇政府院里抹着腰大骂老姑父:蔡国寅你个王八蛋,我撤你的职!
  据说,就为这个“流窜犯”,临近退休的老曹被当众免职了。县里下了决心,派干部专门到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口去堵他,同时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们才在长城上找到了他。那时,他正坐在八达岭的一个垛口处看风景呢。
  夕阳西下,风哨着,一个年轻的副镇长看见他就哭了,说:你,你可真……祸害人哪!
  他说:我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怎么了?不能来?
  那副镇长说:爷,你真是爷,咱回去吧。
  他说:等等,我还没吃饭呢。
  那副镇长说:走,先吃饭。先吃饭。
  他说:有酒么?二锅头就行,小二两的。
  那副镇长说:放心,弄,给你弄。说着,两人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这一年,他整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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