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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四章)(4)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28 23:04:44      字数:8216

  梁五方的问题是在他五十五岁这一年得到“彻底解决”的。
  这时候,他已经在上访这条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了。他一脸的沧桑,背着一个铺盖卷,见人就低头、鞠躬,而后规规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谁看到他都会顿生怜悯之心。据说,县里一个新任女书记看见他竟然掉了泪,说: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解决。彻底解决。
  这个分管信访的女书记姓林,名叫林岚。她调来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诉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着短发头的女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说话是算数的。这一年的秋天,她亲自带人到无梁村现场办公,解决梁五方的问题来了。
  女书记领着县、乡、村气级干部站在无梁村的场院里,让人当众宣布了对他的平反决定(其实他已无“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实之词云云……而后,又带人来到了梁五方曾经被没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乡下人也都盖了新房。周围一栋一栋的全都是二层三层的贴了瓷片的楼房,独有他这所破瓦屋夹在一片楼房中间,显得那么破旧、逼仄、凄凉。这所三间的小瓦屋早年曾经当过生产队的仓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风刮雨蚀,院子里荒草妻妻,一片破败……看了让人心酸。女书记站在院子里,看着梁上的蜘蛛网,良久,说:王书记,这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能解决,我来解决。
  镇上的王书记赶忙说:放心吧,镇上解决,马上解决。
  女书记说:好,我给你十天时间,够么?
  镇上的王书记说:够。十天之内,完不成任务,你撤我职。
  女书记说:那好。而后转过头,对梁五方说:老人家,房子重新给你盖,照原样盖。你满意么?
  梁五方嘴里嘟峨着,偌咯地说:那啥,还有自行车、缝纫机啥的……
  不等女书记回话,镇上王书记马上说:一并解决,乡里一并解决。
  这时候。女书记又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梁五方,说:老人家,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收下吧。
  于是,县、乡两级干部也都纷纷掏出钱来,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凑了一千五,全都给了梁五方。
  女书记临走时,又反复交代村里,要照顾好老人的生活,村干部们也都满口答应下来。而后,女书记问:老人家,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吧?
  梁五方塌蒙着眼,说:满意。满意。
  可是,当女书记离开村子时,县信访局长悄悄地走到书记的车前,小声说:林书记,这人可是个“滚刀肉”,你再给镇上交代交代,我怕万一……
  女书记说:滚刀肉?不会吧?要相信群众。
  县信访局长诺诺地,不再说什么了。
  听老姑父说,这一次,梁五方的确在村里安安生生地住了几天。等房子原样盖好后,村里人轮番来看他,有的说:五,听说你这回补了不少钱?闹吧,闹闹也值!有的说:马庄有一个转业军人,是从城里押送回来的,一家伙补了几十万,户口还转到城里去了……有的说:听说北乡有一主儿,告响了,一家伙补了一屋子钱。每天醒来光剩数钱了!有的说:五,说说,你补多少钱?一年一万,怕也得几十万吧?!有的还出主意说:五,要是真没给,你得讹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象门口!……
  众人都说:对对对,就讹这女的。这女人面善,好说话。
  村人们川流不息地来了,又去了。大多是问钱的。他大哥五斗曾让他的一个侄子给他端过两顿饭,在屋里坐了会儿,咳嗽了一阵,叹口气,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让儿媳妇送了两回饭,接着就试探着问他补了多少钱?说这些年也跟着他背“成分”的害,补了钱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驴粪的事忘记了)?梁五方一声不吭。
  老姑父也对他说:五儿,你不有手艺么?
  他说:手艺?
  老姑父说:当年,盖“龙麒麟”,你名头多响呀……这年头多少盖房的?拾起来吧。这年月,有门手艺,比啥都强。
  有人见他扫了扫院子,然后从旧物事里找出一把锯来,试着在一块旧木板上锯了几道,可锯着锯着,手抖,竟然锯歪了……就此,他把锯一丢,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来电话,说怎么搞的?那个流窜犯又到北京上访来了……
  据说,县里的女书记听了汇报后,气得直拍桌子:这人怎么这样?太不像话了!当面说得好好的,该解决的都给他解决了,还想怎样?他还要脸不要了?良久,她问:这人真是滚刀肉?
  县信访局长说:滚刀肉。
  女书记说:他精神上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县信访局长迟疑着说:……不像。我已跟他打过多年交道了,是个肉刺儿,不好对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书记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说:不管他,让他告去吧。
  可是,国庆节很快又到了。临近国庆前,北京搞社会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来。在县信访局的院子里,信访局长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说:五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呢!你说说,你一个农民,书记现场办公,亲自出面给你解决问题……你还想咋?你他妈是人么?还有点人性么?你他妈红口白牙答应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绳!
  梁五方在地上蹲着,像是聋了一样,任你说任你骂,一声不吭。
  信访局长怒不可遏,指着他说:你说,你还想要啥?自行车、缝纫机……啥没给你?你给我说个道道儿?!
  梁五方蹲在那里,等信访局长脾气发完了,就势往铺盖卷上一坐,塌蒙着眼,诺诺地说:……那啥,我媳妇呢?
  信访局长愣了一下,问:说啥?你说啥?
  接他回来的副镇长说:他说,他媳妇跑了……得给他找回来。
  信访局长说:他他他,媳妇在哪儿呢?
  副镇长说:打电话问了,早跟人结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访局长跳起双脚,破口大骂:啊呸,日他妈,老子不干了!
  梁五方却不紧不慢地说:局长,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别急嘛,别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
  年轻的副镇长气呼呼的,嘴里嘟浓说:就他,一路上,太爷一样,还要酒喝呢。
  梁五方说:哎呀,一个大镇长,就二两酒,小二两。也值当说?
  此后,梁五方就成了一个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处流浪。偶尔,也找我借过几回钱,不多。
  他还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访队伍里,他成了一个老上访户。在省、地、县三级信访部门都混成了一张“熟脸”。政府部门的人一看见他,就说:五,又来了?他说:我又没有个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给我安个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来了。永不再来。再来我是孙子,你吐我一脸唾沫。
  听老姑父说,房子退给他以后,他曾经偷偷地去看过李月仙。李月仙后来嫁到了孙刘赵村一户姓孙的人家,现在已儿孙满堂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装成一个瞎子,拄着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门前,低着头,诺诺地说:这位大姐,盛两口吧?李月仙头发白了,眼也花了,两人面对面,竟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他可怜,就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块摸。可是,当李月仙转过身,他突然说:大姐,门楼不低呀。我给你看个相,后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说:你咋知道?等着,你等着,给我算算。可是,当她让儿子拿着两个摸、端着一碗水从屋里走出来时,那要饭的却不见了。李月仙的儿子回头说:妈,人呢?李月仙赶忙从屋里追出来,愣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刚刚还在呢,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么感应,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这主儿,你等等……远远的,只见那草帽在街角处一闪,又不见了。
  听说,后来李月仙也托人打听过他。两人本是要见个面的,原是经李月仙娘家哥约在镇上的那家包子铺里。可三十多年了,镇上的包子铺早已拆掉了,连当年风光无限的“龙麒麟”都已扒掉,变成了一条柏油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泪。再后来不知怎的被孙家的人听说了,孙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齐给李月仙跪下,一声声叫娘、叫奶奶……并且放出话来:他只要敢来,打断他的腿!李月仙只好作罢。
  那一年,当我在北京火车站碰上他的时候,他已穿得比较整齐了,手里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单,还戴着一顶蓝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来穿去,看见单个的女士,就凑上去,追着人家小声说:算命么?那女十是个穿西装裙的白领,人长得很漂亮,这白领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说:不算。他就一直追着人家的屁股说: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顺……那女的站住了,说: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顺?他说:你面相里带着呢。算算吧?那女人说:看你那穷酸样!我说过了,不算。你别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这让人哭笑不得。命运如此多外的一个人,他还给人算命呢。命相这东西,在大学里我倒是看过几本书。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难框定一个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命运却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机遇和努力,很难一概而论。如果他真的会算,就该给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当我看见他拦住人算命的时候……可毕竟是一个村出来的,还算是长辈,我不好装作不认识。何况,时光已把他熬成了一个小老头。当我站在他面前时,他讪讪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说:爷们,我这儿有条儿,老蔡的。于是,我笑了,请他吃了顿饭,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说,老姑父成了一棵树。这是个“秘密”。
  这天,当他喝了两小瓶二锅头之后,话就稠了。他眯细着眼,贴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诉我说: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听么?他得意地说,不瞒你,就凭着这个“秘密”,我一连诈了蔡思凡三次。
  我给你说过,老姑父的三女儿原名蔡苇香,有了钱当了老板之后就改名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现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县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办公地点。一天傍晚,梁五方在县城一个新建的小区里找到了蔡思凡。他戴着一顶草帽,看见蔡总从一栋小楼里走出来,就迎上说:香,小香。我这儿有个条儿,老蔡写的。蔡思凡录不喜欢人们提过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只管往前走。他马上改口说:蔡总,不认识了,我是你方叔啊,我这儿有你爸写的“条儿”……蔡思凡这才停下来,说:哟,五叔啊,我还当谁呢?我爸给你写条儿了?他说:是。你爸早几年写的。他的字,你总认得吧?不料,蔡思凡接过那张“白条儿”,看都没看,“呸”地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随手往地上一扔,说:他写个“白条儿”,你就来找我?我不认!
  梁五方没办法了,就追着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可不是吓你,我看你脸上有煞气呀。蔡思凡说:是么?蔡思凡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什么人没见过?接着,她说:五叔,缺钱花了吧?他说:不不。我是看你有灾。应在一棵树上。我来给你说个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说: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下不为例。说完,从包里抽出五百块钱,放在他手里。坐上车,扬长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一百二十二号,蔡总蔡思凡的办公室里,梁五方骗过了保安,又进来了。蔡思凡一见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五叔,又来了?他说:蔡总人无远虑,必有近优。我可不是吓你……蔡思凡拦住话头,说:五叔,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说:信,我信。那棵石榴长得很好,就是有邪气。蔡思凡望着他,摇了摇头,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他说:闺女,说实话,手头有点紧。借俩花花。到时候政府赔了钱,我一准还你。蔡思凡说:多少?他说:我不多借,万儿八千就行。蔡思凡说:你把我当银行了?他说:蔡总,这对你还不是九牛一毛?我会还你的。那费(封口费)你不都“费”了么?买个心静。蔡思凡说:那是谣言,你也信。他说:我知道是谣言。你说,一棵石榴,咋会有血气呢?是吧。谣言。回头我画道符,给老蔡上灶香,不让他缠你……
  在饭桌上,梁五方告诉我,正是这句话,把蔡思凡吓住了,给了他一千块钱。临出门时,他又勾回头说:我这道符,保你三个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告诉我说,你别看她口气大,心里怵着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个家具批发市场上,蔡总蔡思凡正张罗着给新开张的家具店剪彩呢,梁五方又来了。这次,没等他开口说话,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说:五叔,来了。走走,到我办公室去。说着,一把把他拉进了楼上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对他说:五叔,我这会儿忙,你稍等片刻,行么?他说:你忙。你忙。你这大门朝向不对呀,这叫凶煞聚会……蔡思凡说:你先喝点水,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她关上门下楼去了。
  过了一刻钟,门开了,蔡思凡领着三个派出所的民警走进来。蔡思凡说:刘所长,就是他。于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铐,厉声说:站起来!梁五方一下就站起来了,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规规矩矩地让人用手铐铐上,这才说:政府,我,我犯啥错了?派出所长说:你涉嫌敲诈,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边走边说:香,乡里乡亲的,你咋这样呢?我手里有你爸的“条儿”。
  蔡总说:哼,我看你是顺嘴了!
  三天后,蔡思凡大约有些不落忍,毕竟是乡亲,再说……于是,她给派出所长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梁五方给放了。而后,她又给镇长打了电话(现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员都熟),让镇上的人把梁五方从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没过几天,梁五方又找来了。他仍是戴着一顶草帽,背着铺盖卷,两只眼珠往白处翻着,往蔡思凡的门前一蹲,伸出两只手,说:蔡总,你有钱有势,还把我铐起来吧。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蔡思凡说:你进来吧。
  等蔡思凡把他让进门后,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身后站着四条汉子,个个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个头,膀大腰圆的。
  一刻钟后,梁五方自己背上铺盖卷走了。据他自己说,他走得有些慌张,出门绊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磕掉!他背着铺盖卷直接去了信访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我还得依靠政府。我只有依靠政府了……这话有些突兀,说得信访局长一怔。
  梁五方低声告诉我说:丢,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从河里漂上来,或是让车撞死在路上……那一准是蔡总害的。
  我有些吃惊,说:蔡苇香?
  他说:就她。现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赖种。
  我说:你怕了?
  他喘着气说:你不知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气。她会杀人的,她真敢……
  我问:到底怎么了?
  他说: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雾,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蚂蚁窝。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杀的……丢儿,你要信呐。
  小时候,在村里,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一个村的,不会吧?
  他说:你想啊,她娘俩,咋对老蔡的,这村里人都知道……
  我问:那棵石榴在哪儿呢?
  他说:我会找到的。找到我告诉你。而后他又说:爷们,再给点“信息费”吧。这秘密,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后来,他突然又很认真地说:丢,你这么有钱,逛过按摩店么?就那个,那啥……
  我惊讶地望着他,说:你逛过?
  他说: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们的家乡,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这是一句只有本地人才能领悟的土话。春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现在仍然活着),这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里把他的生殖器割了这个具有悲剧性的人生故事,却在我们的家乡产生了一种带有喜剧意味的荒诞。后来引申为:完结,完蛋,彻底的意思。这句歇后语人们通常是笑着说的,只要有人说“春才下河坡”那么,下边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这就表明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的彻底失败。
  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最大优点:那就是用戏谑的口吻,微笑着面对失败。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梁五方的结局也是颇具喜剧色彩的。
  在颖河镇,梁五方作为一个“专业上访户”是极为出名的。八年来,如果把他走过的路略微统计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里一计算,他至少也绕地球七八圈了!这个数据本是可以进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如此“伟大的行程”,在当地政府的官员的眼里,却是一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当地的政府官员们一提到他,就连连摇头,说:他要是有一点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别是最近几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写不成了,上访的时候也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了。他说: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个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给找回来,给他安一个家。可是,偏偏这件事是政府无法解决的。早年改嫁到孙刘赵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儿孙满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么也不会再回来跟他过日子了。所以,无论是县里、还是镇上,都不敢答应他,只有任他继续上访。
  可是,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县里的官员们还是有些紧张,生怕他在北京那边闹出什么影响来,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抚他。如今的梁五方年岁大了,腿脚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上下车都要人扶着。每每,县里和镇上的官员把他从北京接回来,给他几个钱,送到村里,好言好语地对他说:老人家,这几天,就这几天,可不能出门了!他很配合,说:放心吧。北京这几天人多,查得严,咱不去。见他态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镇长说:老头,二锅头给你买了十瓶,小二两的,够用吧?他说:够,够了。就是蛋疼。副镇长笑了,说:想那事了?他摇摇头说:春才下河坡……就此,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
  等过了节,再出去的时候,他拄着一根棍,甚至还专门到县信访局弯一下,报告说:我去了啊。这时候,反而没人理他了。他挨着办公室的门,一个个进,进去就说:我去了。我可去了。还是没人理。他很沮丧。
  据说,梁五方常年在市面上流逛,他拄着一根棍,一边上访,一边也靠卖嘴挣些小钱。有时他拦路给人算卦,挣点卦资什么的。有时他也会装瞎子,翻着白眼,伸手跟人要钱……一年下来,也够个吃喝。
  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着根棍在街上走,身后喇叭响了,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梁五方回头一看,是县里那位女书记的车,他竟然记住了她的车号。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机按了几声喇叭,女书记在车里坐着,抬头一看是他,脸色立时就变了,十分生气。这时,坐在前边的司机拉开车门,说:王八蛋,这是讹人呢!林书记,我叫人把他弄走。女书记看一街两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围观的人。沉默了片刻,说:算了。把他扶过来。等秘书把他扶到车上,梁五方嬉皮着脸说:老天爷,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书记的车,值了,我这一辈子值了……看女书记一脸严肃,他心里还是有些怵,叹一声,诺诺地说:我要是不犯事,闺女也有你这么大了……女书记扭过脸望着他,久久,说:老人家,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说:六十有二。
  女书记沉吟了一下,对秘书说:回办公室。通知信访局长来一下。
  等信访局长赶到书记办公室,就见女书记两手抱着肩膀,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信访局长进门报告说:林书记,你找我?
  女书记说:梁五方的问题怎么还没解决?
  信访局长怔怔地,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女书记说:我是说,他还有啥要求?
  信访局长忿忿地说:他就是个滚刀肉。他要的多了,过去一张嘴就要赔他多少多少钱,狮子大张口!现在,他又说他要一个家……
  女书记说:给他一个家。别让他跑了,影响太坏。
  信访局长带着哭音儿说:他是胡搅蛮缠。说是要个“家”,其实是想要个女人,我上哪儿给他找女人?
  女书记说:是啊。这是个问题。可他这么大岁数了,无儿无女,怪可怜的……这样吧,不能任他胡来。女人找不来,家可以给。
  信访局长怔怔地,不知该怎么办,说:这,家……
  女书记说:这样,跟颖河镇打个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给他个养老的地方。
  信访局长看书记态度坚决,也只好去办。在颖河镇,谁都知道梁五方是滚刀肉,难缠的主儿。镇上的干部本来还想推掉,可书记亲自打了电话,也只好办了……当信访局长办好了手续,带人带车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时候,他还不去。他说:你饶了我吧。我习惯了。我一个人走走。
  局长说:不行。这次是强制性的。你告到天边也没用。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仍是在福利院里。
  我还听说,这个福利院是蔡总蔡思凡投了资的。
  我记得先前去看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还显得有些呆滞。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阳高照,梁五方坐在阳光下的一张椅子上,跟几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说:五叔,还认得我么?
  他仍是怔怔地,嘴里喃喃地说:麒麟,龙麒麟……
  我说: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买下来了。
  他说:来了,车来了……
  我说:五叔,别装了,我是丢……
  他说:政府,老实,我老实。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星星”了。
  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在梁五方六十八岁的这一天,我再次到镇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阳光下,正在给人算命呢。在这个福利院里,院里院外,停满了车,都是来找他算命的……我看见梁五方,五叔,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岁月一样,挺吓人的。可他不时眨蒙着眼,给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一时,又很神秘地笑了。
  难道说,这就是涅梁?那么,我要问,六十八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在这里,我还要告诉你,在我进城之后,梁五方每次找我时,手里都拿着一张“白条儿”,那“白条儿”是老姑父写的。我曾收到过老姑父的许多“白条儿”,有的写在烟盒纸上,有的只有二指宽,每张“白条儿”的第一句就是:见字如面……我怀疑,后来的那些“白条儿”,很可能是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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