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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三章)(1)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17 21:06:35      字数:5519

  你知道什么是“枪手”么?
  坦白地说,二十五年前,离开学院之后,我成了一个“枪手”。
  或者说,我曾经当过“枪手”。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替考者,顶多算是古人称之为“捉刀”的那一种。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提起这段往事。那是一个“伤”,我不愿碰它。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过了底线,你就很难回头了。
  我人生的第二个目标只有一个字:钱。
  这一步走得太远。在做决定之前,我抛了一枚硬币。那是我手里仅有的一枚硬币。我问过我自己:要“国徽”还是“麦穗”?我选择了“国徽”。在我的潜意识里,“麦穗”是底,“国徽”是面,那是“天安门”。
  我一连抛了三次,第一次是“麦穗”,我心里说糟糕。可接着两次,都是“国徽”,我赢了。我向“天安门”进军,印在钱上的“天安门”。
  我们是奔着钱去的。一直到多年后,骆驼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们南辕北辙,走错了方向。
  那年的风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蜗居在北京的一个“地下人防工事”里,呼吸着污浊、潮湿、阴冷的空气,等待着与人接头。这活儿是“骆驼”牵的线。
  客观地说,“骆驼”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果不是“骆驼”,我不会到北京来,更没有后来的……当然,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骆驼”从国贸大厦的十八层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骆驼。
  “骆驼”名叫骆国栋,是来自大西北的才子。骆国栋之所以被人称为“骆驼”,不仅仅是因为他晒了一脸的高粱红,是他身有残疾。生下来就是个罗锅,且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胳膊佝偻,几乎是废的,背上还多了一块类似于“驼峰”的东西。但他绝顶聪明,连续三年考大学,连考连中,分数足可以上清华,可每次体检,他都被刷下来了。骆驼并不气馁,第四次,凭着他那扎实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刚读了不到一个星期,骆驼又差一点被刷掉。因为他时常披着衣服去上课,显得吊儿郎当的,多次被辅导员训斥。后来辅导员发现:他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他把那只患有残疾的胳膊绑在了身上,藏起来了。
  于是,辅导员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为由,坚持要他退学。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学院。那天中午,当他去学生食堂打饭的时候,学生们看见他,一个个说:“骆驼”来了。“骆驼”来了。他就是那个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残疾、要被辞退的学生……我们虽然同情他,却没有办法。可骆驼却从容不迫,脸上看不到一丝沮丧的样子。他站在打饭的队列里,不时有人扭头看他,可他置若阁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单手,从容地打了饭,坐在饭桌前从容地把饭吃完,而后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这才找校长去了。没人知道他跟校长谈了些什么,结果是,他留下来了。一年后,他做了校学生会的主席。三年后,他带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我和骆驼仍然保持着书信往来。那时候骆驼已经做了官了,毕业刚刚三年多,他就官至副处,虽然只是计划部门的一个闲职,可他毕竟是官员了。骆驼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他远在大西北,却不断地在信中用发烫的句子向我发出信号: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了!那时候,一个副处级官员敢于辞职,几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却毅然决然地辞职了。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我个人的观察,骆驼身上虽然有些匪气,却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当我辞了职,来到北京后,却发现事情远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北京很大,可我却像老鼠一样,蜗居在一个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里,焦急地等待着骆驼。后来我才知道,等骆驼的不是我一个人,是三个人。
  
  骆驼比我们晚到了三天。骆驼气魄大,是直接从兰州飞过来的。骆驼说,他本打算比我们早来一天,先安顿好了再去车站接我们。可那边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机场,他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只不过,骆驼已先期来过三次了。
  那天下午,当骆驼的“西北腔”出现在地下防空工事的过道里时,有三个人同时推开了格子房的门。一个是我,一个是湖北的廖,一个是安徽的朱。事前我们并不认识。当我们三个人碰在一起时,湖北佬最先伸出手来,傲傲地,说:廖。他就说了这一个字。朱说:安徽的,我姓朱。廖和朱是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下防空工事的,这个由地下防空工事改造的旅社对外叫“红旗招待所”。这也是骆驼事先定好的接头地点。现在,加上骆驼,一共四个人。后来,我们被人统称为“杂鱼”。
  就这样,我们来自天南地北的四条“杂鱼”,带着各自的梦想,游到首都北京来了。
  那天下午,骆驼说:对不起,各位。抱歉,来晚了……然后他说,看过故宫么?我们都摇头,没有。我们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乱如麻,哪有这份心思?骆驼说,既然来北京了,故宫还是要看的。走,我带你们看故宫去。咱们相聚北京,故官要看,钱要挣,酒要喝。看了故宫,我请各位喝酒!
  这天,我们一行四人,在骆驼的带领下,看了天安门,看了故宫……那时候去看故宫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也许是下午了。我们走在留有近六百年历史记忆的青砖地上,看着这个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这些在我们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所在,瞬间就倒坍了。后来细想,倒坍的不是建筑,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下,它就是有生命的一种“幻觉”。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万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还信他么?起码,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楼子,当你一旦走近它的时候,它显得就不那么高大了。它是雄伟的,也是冰凉的。它没有热度,看上去等级森严,使人无法亲近。故宫也是一样,它的红墙、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旷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红廊柱,那雕龙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阳余晖的飞檐,处处刻有龙的石阶,还有龙椅、龙墩、龙床……在夕阳下,都显得冷冰冰、阴森森的,仿佛鬼影沁绰,是一处让人防范、畏惧的所在。
  骆驼没有食言,当天晚上,看了故宫之后拐过府右街后的一条巷子,在一个巴掌大的饭馆里(后来,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馆),骆驼请我们撮了一顿。在饭桌上,骆驼嘴里嚼着花生米,举起手里的啤酒杯,豪迈地说:吊吊灰,北京没什么了不起,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开国皇帝是北京人。从来都是外省人打进北京,占领北京,我们将成为新一代的占领者!喝洒!(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句话并不是冲北京人说的,或者说“北京人”只是一种借指,那是对整个时代的宣言)于是,我们一齐举杯。
  那天晚上,我们一醉方休。醉了的骆驼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儿”:城头上跑马没打过撅,我打虚空里过了,刀尖上出了没带上血,我们的想心上到了……骆驼一开日喉咙里就可以喷出血来,唱得我们热泪盈眠把啤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们的想……”在我们四人中,骆驼是“领袖”。骆驼不开门便罢,只要一开门,就有无限的煽动性。仿佛打我们一出生,就该走在一起的。曾记得,当年,在一个文学社的聚会上,骆驼就是凭着一曲“花儿”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觉醒来,更听到骆驼怒不可遏的咆哮声:混蛋!是你让我们来的,对不对?是你求爷爷告奶奶,你打了多少电话?……请我们来的!我把弟兄们召集在一起,我们都辞了职,你他妈又变卦了?早干甚?你敢变卦?提头来见!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这缸子热血就掉你这里了!
  骆驼的咆哮声把我们吓醒了。那时候,我还在梦中,满天飘的都是钞票,我还在云端里坐着数钱呢。我正驾着五彩祥云,“巡天遥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当我醒来时,没有了祥云,我们仍然蜗居在“地下人防工事”里,事情却起了变化了。
  我们三个人,各自披着棉衣,光身穿着裤头的身子从不隔音的房间里跑出来……我们慌了。我们站在各自的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骆驼。
  当骆驼看到我们的时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铿锵起来,故意大声说:走!兄弟们,马上收拾东西,咱走。不干了,都走!蛋子子,马上离开这里!我跟这狗日的算总账!
  站在骆驼对面的是一个穿军大衣的胖子。胖子肥头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很多富态的的样子,腰里挎着一个BP机(那年月,BP机是个很时髦的东西)。他有些惊愕地望着骆驼,一个劲说:表哥,表哥,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骆驼仍然大声吼着:你像个老表么?表球个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妈就是个骗子!从今往后,咱一刀两绝!
  这时候,过道里有人嚷道:吵什么?让不让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都拥出来了,忙拽上骆驼,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说,咱到外边说……说着,硬把骆驼拽上了台阶,两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边去了。
  一时,我、廖、朱,三个人一下子傻了,我们互相看着……
  湖北佬说:搞么事?瓜兮兮的,这不是唬白人么?
  当骆驼回来后,进了房间,看着我们三个,他一下子脸色变了,变得脸色煞白。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着……片刻,骆驼突然甩起袖子,在我们脸前扇起了一股风,而后,他举起右手,“啪啪啪啪”……单手,一连甩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来,弯下腰,郑重地鞠了一个躬,说:好兄弟,对不住了,我向各位请罪!
  骆驼的气势又一次把我们镇住了。骆驼就有这个能力。是的,我们在骆驼的召唤下,相约而来。我们是来挣钱的,就像骆驼信里写的那样,我们“同打虎共吃肉”。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挣钱”!骆驼有一个庞大的计划:我们要编一百本书!全是古典文化,是经典中的经典。他说:特别是儒家和道家,不仅是中国的,那也是人类的经典。中华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话,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们四个人,都是学历史的,都是“笔杆子”,我们各自带着一支笔打进北京城,我们要的是“名利双收”!骆驼说,什么都不要带,就带一支笔,这就是我们打进北京的“武器”。我们计划得很好,我们依靠“北图”(国家图书馆),无本生利。骆驼说: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我们一个个就成百万富翁了!虽然是“枪手”,可我们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们还有体面。
  可现在,骆驼告诉我们,那狗日的书商变卦了。老万,万国仓,靠盗卖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说起家,有俩钱儿就想当文化名人的掬客,他食言了。骆驼说:真操蛋,他嫌编“古典”太麻烦。还要买书号,还要出版社去审,一关一关的,风险太大……万一印出来卖不动,砸手里,他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说:酋啊,我荷包里就剩几个蹦蹦了。
  朱摇着头,说:民死,尔小气巴巴的。
  是啊,我们都辞了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房间太小了,屋子里烟雾缭绕,我们开始唉声叹气,我们怪自己太盲目,我们对骆驼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了。我们已弹尽粮绝,我们四个人,搜遍所有的衣兜,总共凑在一起才剩一块八毛钱。
  这时候,骆驼从兜里拿出了一千块钱,他把钱放在桌上,说:这是饭钱。我从老万那里要出来的。
  我们看着桌上的钱……骆驼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战!往下,骆驼自己的脸先就红了。他有些碍口,可他还是说了。他说:老万,这狗日的还有个方案。他说是预备方案。是个操蛋活儿。他说绝对赚钱。只是……唉,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我说一了吧。
  我们来了,我们豪情万丈,到了却接了这么一个活儿:老万的意思是要我们“捉刀’旧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说。说“爱情”高尚些,他其实是要我们“攒”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关于“男女性关系”的系列小说,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盗心不改。他说他已经“攒”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丽丝。还要注明:美国。一时间,我们成了制造“美籍华人女作家艾丽丝”的“地下工作者”了。他还说:一本一万,愿干就干。
  我们很矛盾。我们一开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们号称是文化人,我们都读了大学,可我们已经鬼迷心窍,本意是来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产者了。而且还很“老鼠”。我们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去给老万打工,制造一个虚拟的、号称来自美国的“艾丽丝”……很堕落啊!
  骆驼先捧着脸哭了。骆驼说:我对不起兄弟们,这是一次牺牲。为了将来,我们也只好暂时牺牲名誉了。暂时的……我们都捧着脸,已不是脸的“脸”,愁容满面。我们没有了退路,我们被“钱”扒光了身子,我们已经活得不像人了。
  我们四个人唉声叹气,整整议论了一个下午……可我们毕竟是文化人,当扒光了身子的时候,我们还想留下一条“裤衩”,这就算是我们的遮羞布了。最后,我们相约,就是写,也要有底线,点到为止……骆驼安慰我们说:经典还是要做的。等我们有了钱,甩了老万,跟正规出版社联系,一定做!
  当天晚上,骆驼接了一个电话,是老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了一段话……后来,骆驼告诉我,老万要请我们“会餐”,去吃“A菜”。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A菜”,开始我们以为老万要请我们吃西餐,很高兴。湖北佬说: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厅”早听人说过。后来才知道,老万是想让我们这些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土老帽儿”长长见识,开开洋荤……让骆驼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录像。路上,骆驼附耳低声对我说:"A菜”,就是黄带子。
  这晚,我们晕头转向地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在北海的后边,一大片民宅里,隐着那么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弯,再拐弯……我们很紧张,心里很贼,我们一个个仿佛都成了偷儿,一身的鼠气。冬天里,北京风沙大,天上昏着一个月亮,黄月亮。我们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们已无话可说。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的尽头,一根电线杆子下边,我们看见了戴着棉帽子、脸上捂一大口罩,身穿军大衣的老万。老万先是打一手哨儿,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而后,他上前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万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门,灯亮了之后,我发现,这是两间平房,平房里堆着半屋子书,全是盗版的武侠小说……另一间房里,靠墙放着一张电视柜,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电视,下边又是一台“日立”牌录放机,柜前摆着几把折叠椅……老万低声说:坐。坐吧。今儿让各位开开眼。我先提个醒儿,出了门可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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