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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三章)(2)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17 21:40:53      字数:4707

  老万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了一阵子,等到电视上出现画面的时候,他先是把灯关了,又拉上窗帘,而后小声说:“对不起了,各位,你们看吧。我得把门锁上,在外面给你们望着点“雷子”(警察)。”说完,他一边摄手跟脚地往门外走,一边又对骆驼说:“哥哥,尿的话,那边角里有一桶,将就将就……”然后,门轻轻地关上了,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在电视余光的照射下,我发现,他们三人的脸是绿的。我知道我的脸也绿了。我们都绿着一张脸,木瓜一样地坐着……我们很害怕,气儿都不敢喘。下贱哪!我们真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裸着一亮一亮的肉体……我的心砰砰直跳,头发一丝丝竖着,恐慌多于惊奇,极度地紧张!镜头一闪,眼前晃着一双巨大的、红色的高跟鞋,网状的黑丝袜,“咯嗜咯瞪”地走过来,跨过一道道白色的门,接着是叽里咕噜,是喘息着的女人……身后就是门。门虽然锁着,可我们还是怕……A菜,这就是狗老万说的,“A菜”?
  当带子放到一半时,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当嘟”一声,像炸开的炒豆一样,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吓坏了。我们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放在书堆上的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出!湖北佬颤声说:”关关关,关了吧!”
  这时候,只见骆驼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书垛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紧接着,他看了看我们,咳了两声,说:……哦,哦,吃着呢,药吃着呢。雷尼替定(胃药),有,还有呢。没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脸庄重,严肃地说:不说了吧?我们正在开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嗯,不说了。你也保重。
  打完电话,骆驼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又重新走回来,坐下继续看录像……
  绷紧的空气松下来了,廖动了一下身子,说:小情儿吧?
  朱说:嫂子,嫂子。
  骆驼先是不吭,很严肃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说:“查岗,查岗的。”
  我有些吃惊,我终于看到了骆驼的另一面,狡诈的一面。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叽叽歪歪的哼哼声中,他居然说“我们在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他老婆,当年的“系花”打来的……骆驼真是个人物啊!
  往下,我们总算有了点活气,我们开始小声议论着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们才有了些感觉,头皮不再发炸了。
  灯亮了,当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我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连三个小时,我们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发胀,都憋着尿呢。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过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廖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备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的是——欲望、惊恐、羞渐、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
  骆驼说:脱光了,人跟鱼一样。
  我说: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说:白肉!白条子肉。
  朱说:小日本的,倒温和些。
  这时,湖北佬突然说:“得签合同,我们得跟“板麻养的”老万签个合同。”
  骆驼说:“对!也对。签,我明天就跟他签。”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还是湖北人聪明。廖说:“不是一本一万么?那就一人签一份。这样保险些。”
  骆驼有领袖意识,骆驼很严肃地提醒:“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
  那时候,社会上才刚刚有“万元户”之说。一万,在我们看来,是个巨大的数目。我们接下了这个活儿,我们不再说什么了,我们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开始了。
  按老万的要求,我们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攒”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顺利过关的话,我们每人可拿一万元。往下,再接着“攒”。
  现在回想起那段经历,可以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吸烟的。
  我们龟缩在地下室的格子房里,一个个都熬成了烟洞里的红眼老鼠……我们已很难凑在一起了。骆驼是一个习惯用左脚敲门的人。也许,作为一个有残疾的人,他必须极致,才能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他那只残了的胳膊,肩膀头和牙齿的配合也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穿衣服时,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而后肩头一耸,牙一咬,就提上来了……一瞬间就会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骆驼走路经常会晃着膀子,他右边的肩膀摆动的幅度很大,不时地要耸一耸肩,就像是很骄傲的一个人。其实,他不是骄傲,他是为了保持平衡。进门或出门时,他的左脚总是最先探出去,宽一些走,他是以脚代手探路的。
  骆驼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先是一支一支地抽烟,不停地咳痰,他的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而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炸了肺一样!他的写作从早上四点开始,一直写到下午四点,而后门“吮”的一声(他是用肩膀开门的),他拿着温水瓶走出来,甩着袖子,去打一壶开水,泡方便而吃。
  寥是夜战晚上九点开始,一气写到第二天上午,把笔一扔,蒙头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饭。他吃的是泡饭,打一盆米饭,就着一包榨菜,用开水泡一泡吃两顿。吃了饭穿着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这屋的门,再敲敲那屋门,探一头问:“板麻养的,写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着串。间或,我去敲他的门,就见他坐在屋里的床头上,扳着一双臭脚,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驴”。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动静很大,像戴着脚镣似的。要么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住的那间格子房,墙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让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一个小煤油炉子,想偷偷地做饭,被招待所的管理员小莉发现,给没收了。朱很懊丧,嘴里骂骂咧咧的。他的写作是从撕纸开始的,每每写上几行,他就开始撕纸了,一张一张,地下全是他扔的纸团……有时候,他敲一敲格子板,问:靠,怎么写?说完,他吃吃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睡;睡不着了,又爬起来写……这是个体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开着台灯,白天也当晚上过,整日里掉头发,头昏脑涨的。我和他们不同,主吃面食。方便面分了好几种吃法,泡着吃、千着吃、煮着吃,吃了几箱子后来我在方便面里吃出了一股鸡屎的气味,一闻着就想吐。
  我们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间一间的囚室。我们各自困在囚室里,联络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颠倒了,时不时会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问:“几点了?该吃饭了吧?”朱说:“刚送过水。”那就是上午九点有时候,也敲廖的这一面,没人应,那就是说,已是下午了,廖睡着了……还有的时候,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坐串来串去,像流浪儿一样。我的烟瘾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半夜了,还去敲胡同口纸烟店的门。后来,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纸烟店的老头成了熟人,他说:住“红旗”的都是笔杆子呀。我没有回答他,我没脸回答他……我们走的是下路,我们是“枪手”。
  偶尔,聚在一起时,我们就去邻近的小店半喝啤酒,打牙祭……而后就互相追问:“今天写够了么?”
  驼驼说:“头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写了几百字,写不下去了……”
  廖说:“脑壳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写三千,麻麻虎。”
  朱说:“小辣子的,不是人干的……”
  我说:“王八编笨篱,就编吧。”
  喝醉了的时候,我们就大骂骆驼,说是他逼着我们签下了“卖身契”!而后逼他唱“花儿”。骆驼认账,袖子一甩,扬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门手拉手。大老爷堂上定了罪,回来还要同床睡!谁把俄俩的手扯开,快刀提到你门上来!……廖大声叫道:板麻养的,多好的细节呀,我用了!
  朱说:“买!买吧用钱买!”
  往下,我们开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鸡”,谁赢了,吃一块水煮肉片……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在服务台值夜班的服务员小莉突然尖声叫道:“妈呀,死人了!快来人啦!”一时,咕咕咚咚地,我们全跑出来了。
  我们一起拥到了公共卫生间的门前,只见朱出溜儿在盟洗台前的地上,裤子在腰上半褪着,两眼紧闭着,昏迷不醒……我们三个赶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墙坐着,摇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骆驼说:“还有气儿呢水,水……”
  我说:“掐,掐他人中!”
  服务员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说:“裤子,快给他提上裤子……”吓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见老朱慢慢睁开了眼,喃喃说:“家败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说着,他眼泪汪汪的。骆驼赶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没事,我那儿有雷尼替定……”老朱又勉强睁了睁眼,说:“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骆驼,说:“别“雷尼替定”了,赶紧送医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车,于是,骆驼带头,我们三人轮流背着老朱往医院赶……一路上,老朱哭着说:“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实在受不起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轮流劝他:“你没事,你会好的......”可听了他的话,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风呜呜地刮着,寒气逼人。我们气喘吁吁地轮流背他,累死累活地,好歹在府右街后找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妇幼医院。在我们的央告下,总算把他收下了……我们坐在派院的走廊里,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直到医院开处方、登记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辉。朱克辉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肠胃炎,因为我们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摊上吃了顿水煮肉片,又喝了些凉啤酒,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廖说:“板麻养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辉在我们的看护下,输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总算好些了……可他是城里人,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他还是说:“哥哥,哥哥耶,我实在受不起了,让我走吧。”
  骆驼说:“钱还没拿到手,你怎么走?我有胃溃疡,比你还严重呢。希特勒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过来,就是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坚持!”
  于是,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的“坚持”着,苦写苦熬。我们不再出门了,我们天天吃泡面,我们每天数着字数,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一天,当我们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树已经绿了。
  最后半个月,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们就快要疯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聚在一间格子房里,喝酒、骂娘,各自说着家乡的事情……我们想家了!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那年月,四个人,一千块钱的伙食费,要说也不少了。可我们摊下来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烟,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辉看急诊、输水、拿药的花费,一算,骆驼说没钱了。
  离限期还有五天,我们没钱了。我们看湖北佬,他是个细人。廖说:“板麻养的,别隙我,我兜里只剩一蹦铺儿。”我们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张五块的!于是,四个人共了产,打了牙祭,吃了最后一顿火烧夹牛肉……开初,我们还硬撑着,撑到第三天,当我们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面、面包屑收拾干净的时候,就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一再地逼骆驼,要他跟老万联系,让老万赶快送钱来。可骆驼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老万到广州去了,几天后才回来……怎么办?!
  湖北佬灵机一动,说:“板麻养的,他不是有BP机么?你“扣”他!”
  我们肚子里咕咕乱叫,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押着骆驼来到服务台前,我们又甜言蜜语地哄着服务员小莉,四个大男人厚着脸皮赊下了电话费,骆驼一连呼了九遍,说是加急!
  我们站在一旁,说:“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个小时后,老万复机了。老万说:“操,不是订得有合同么?按合同办事。没钱了?没钱你们先借……等我回去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让我们找谁去借呢?这时候,我们再看骆驼。我们饿狠了,我们的目光像饿狼……骆驼一甩袖子,说:“我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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