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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二章)(6)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14 23:51:43      字数:5941

  老姑父的眼是后来失明的。
  据说,自苇香失踪后,老姑父与吴玉花不再打架了,也打不动了。村里人还以为两人终于和好了。可战斗并没有结束,两人回家后互相瞪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吴玉花,那一眼一眼的全是鄙视。老姑父呢,那情嗦就显得更复杂一些,有迷茫有恍惚还有悲凉。几十年过去了,他的眼看人都看花了,可他的内心仍矛盾着。唾沫都吵干了,还说什么呢?两人几乎没有话。没有话的日子更为可怕。那就像是情感的灯油干了,熬尽了,剩下的只有沉默。
  老大出嫁了,老二也出嫁了,家里就剩下两个人了。两个人的日子,一个在酒里泡着,一个在恨里泡着,就剩下瞪眼了。对外,两人还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凡有人来,吴玉花就“嗯”一声,那意思是说,找你呢。此刻,老姑父也会“嗯”一声,这成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默契。这时候,老姑父的伤残补助已增加到一百二十块了。这每月一百二十块钱的卡仍在吴玉花手里摸着。老姑父喝酒也只有靠支书的身份了。可他老了,面临改选,那身份越来越不值钱了。有时,每当钱取出来的时候,老姑父也偷过两次,一次拿十块二十块的,可被吴玉花发现后,藏得更巧妙了。这几乎成了两人间的一种游戏,一个藏,一个找,四处翻着找。可二人之间仍是什么也不说,恼了的时候,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恨恨的。瞪眼不算什么,这还算是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
  那年冬天,村里改选后,老姑父不再是村支书了。可他的眼却得了很严重的白内障,仅通一点路,几乎就算是失明了。
  老姑父常常一个人在村口的大石破上坐着,闻着风里的声音,找着跟人说话。村里人从他身边走过,有时会给他搭句话,有时就走过去了。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脸的怅然。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慢慢地站起身,拄着一根棍子摸着走回去。
  那时候,老姑父曾托人给我捎过一个口信儿,说他“想听听国家的声音”,可信儿没有捎到(一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想要一个价值二十六块钱的小收音机)。拍着良心说,我不是找借口,我只是……当我听说后原打算要给老姑父治眼的。可不幸的是,那些年,我一直在奔波之中。当我定下心,要给老姑父治病的时候,我又……此后,说实话,我已自身难保,顾不上他了。
  可就在这时候,离家出走十多年的苇香却突然回来了。
  苇香回无梁,又一次造成了全村人的轰动。那是夏日的傍晚,苇香坐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回到了村里,橘红色的落日映在那辆出租车上,就像是一团红色的火焰突然降临在村子的中央。
  那时候,老姑父拄着一根竹竿在村头一个废弃的石破上坐着,就像是一堆灰。当苇香坐着出租车从他身边开过去的时候,他只是闻到了久违的汽油的气味,还有一股子他说不出名堂的香风。
  村里的女人们立时就把苇香围住了,她们叽叽喳喳地感叹着,一个个说:苇香啊,真是苇香回来了!啧啧,都认不出来了!
  苇香身上穿着一条米黄色的飘裙,脖子上挂着一个黑十字纯金项链,衬着她那雪白的肌肤,高耸的胸脯,更显得成熟饱满、美艳无比!她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莲步轻移,下车后她仅走了两步,那高脚酒杯样的鞋跟儿在地上“咯瞪咯瞪”地凿出了两个羊蹄状的印痕。顿时,那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众人的心。于是,女人们一个个狠下心来,指着村口,说:苇香,你爸,村口那人,就是你爸呀。
  苇香站在那里,仅朝着远处望了一眼,说:是。我爸。我没花过他一分钱。而后就提着皮箱,挎着手包,“咯瞪咯瞪”回家去了。
  老姑父仍然在那个废弃的石破上坐着,一直坐到天黑。老姑父想女儿都快要想疯了,可女儿回来了,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老姑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有好事的女人跑到他跟前,说:老蔡,你家苇香回来了,坐卧车回来的。他说:哦,回来就回来吧,我又看不见。
  据说,苇香回村后,一下子就与母亲吴玉花楼在了一起,又抱又亲又哭的,两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夜体己话。吴玉花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是如花似玉呀。不免心里百感交集,抱着女儿大哭一场!
  还有人说,苇香回家后,对父亲十分冷淡,甚至连句亲热的话都没有。一再重复的只有一句话:这屋里啥味?妈,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大味呢?而吴玉花总是撇撇嘴说:老不死的,你别理他。
  每当她一再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老姑父就悄没声地拄着那根竹竿走出去了。
  一天,老姑父在村路上截住了苇香,他对着空气说:给你丢哥捎个信儿,就说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苇香说:啥音儿?你眼都瞎了,还听个啥?老姑父说:你不懂。他懂。苇香说:我就知道,你操他的心,他啥鳖孙人呀!你以为他还在学校教书呢,早跑得没影儿了。老姑父说:他,上哪儿去了?我就让你捎个信儿……苇香说:屁。一个穷酸!你就指望他吧。老姑父气了,说:你给我站住!苇香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扯闲篇。老姑父举起拐棍,在村路上一阵乱抡!可苇香早走得没影了。
  很快,人们就知道苇香挣了大钱了。苇香回来不久就让村里批了一块地,很快,一座三层小楼拔地而起,而且里外都贴了瓷片!
  这是村里盖的第一座小白楼,很扎眼的。当一挂鞭炮响过之后,全村人都跑来看。人们一声声地感叹说:有个好闺女,就是不一样啊!
  可老姑父却拒绝到新房里去住。老姑父把苇香叫到灶房里,很严肃地说:苇香,我问问你,钱是哪儿来的?
  苇香随口说:挣的啊。
  老姑父说:怎么挣的?你干什么挣这么多钱?
  苇香一下子恼了,苇香先是赏了他一口唾沫,苇香把唾沫吐在地上,恨恨地说:你瞎着个眼,问啥问?你管我呢?你操过我的心么?你操过家里人的心么?一个上大学的指标,就说那时我小,你给我姐也行啊,你给了那兔患子!
  就在这时,吴玉花冲进来,一连赏了老姑父六口唾沫:呸呸呸呸呸一一啊呸!
  老姑父伸手去抓竹竿,可那竹竿一下子就到了吴玉花的手里,紧接着连跺带踩,顷刻间断成了一截一截的竹片!
  老姑父的嘴一下子就歪了……老姑父中风了。
  老姑父刚得脑中风时,吴玉花和苇香都吓坏了,当即就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可是,在医院里挂了几瓶水之后,待老姑父稍稍好了些,苇香又急着回城里去,于是两人一商量,就又把老姑父拉回去了。
  苇香这次离开村子虽是悄悄走的,却一下子带走了六个姑娘。苇香回村从没说过城里的一个字,有人问了,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倒腾衣服之类,可这六个姑娘却执意要跟她走。
  据说,一天早上,天不明的时候,苇香带着六个姑娘悄悄地走了。村里人的目光很含糊,就像是预见了什么,可谁也不说。
  据说,老姑父回村后,虽然已口齿不清,却用手指着,执意地住在了老屋里。最初,吴玉花每天还会给他端饭吃,一天给他端个一碗两碗的,吃不吃就随你的便了。可老姑父半边身子不能动,大小便都几乎不能自理,屋子里自然臭烘烘的。偶尔,出嫁了的大女儿回来,会给他收拾收拾,可大女儿又不常回来……所以,吴玉花再进老屋时总是捂着嘴,把饭碗放下就走。
  据说,有一段时间,在大女儿的哀求下,吴玉花也曾经请了一个乡间的老中医给老姑父治过病。老姑父头上扎着一头的银针,由大女儿和大女婿扶出院子,而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村路上往前挪,惊心动魄地走了十几步远。就此,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的老姑父终于看到蓝天。
  据说,有那么几日,老姑父瘫着半边身子,头上扎着一头银针,天天像孩子一样在村街里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挪着学走路。村里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那是怎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如今却落到了这步境地!那就像是对病态的一种残忍的展览,谁看见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他一把,说:天哪,老蔡,你咋这样了?可最终都被吴玉花喝止了。吴玉花像是押送犯人一样跟在他的后边,一迭声地说:别扶他,别扶他能走他会走。让他自己走,练练。老姑父就歪着身子自己走,一步一步……那情景惨不忍睹!后来,老姑父在学步的路上又摔了一回,此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还是据说,日子长了,擦屎刮尿的,吴玉花也侍候烦了有时候,吴五花也逗他,她会长时间地看着这堆“灰”,说:老不死的,你把手举起来,我看看。老姑父就试着举那只瘫了的左手,可他使不上劲一吴玉花就说:举两只手,两只手都举。老姑父就听话地、一高一歪地举起两只手……这时候,吴玉花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老不死的,你投降了?你也有投降的时候?你瞪我于啥?你瞪你瞪你瞪!说着,就再赏他一口睡沫!
  
  还有的时候,吴玉花嘴里正嚼着一点什么,见老姑父瞪她,就“呸”上一口。有一天,她嘴里正好塞满了石榴籽,家里的石榴结果了,又大又甜,她吃了半个,把半个放在窗台上,就那么手里端着一碗饭,塞着一嘴石榴籽走进了老屋。那时候,老姑父正歪着瘫了的半个身子在撒尿,屋子里尿躁气四溢。把吴玉花呛得一嘴石榴籽喷在了老姑父的脸上!骂道:老不死的,糟践人也不拣个时候!啊呸!
  老姑父歪在那里,一脸的石榴籽,一脸浆糊糊的石榴汁液。可就在这时,老姑父嘴一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一定很狰狞。
  吴玉花放下碗,匆忙逃出了老屋。
  据说,老姑父是二00二年秋天去世的。
  是的,我没有参加老姑父的葬礼。这也是我至今傀疚不已的。
  那时,我早已辞职下海了。为了远离我这帮乡亲,为了躲避老姑父那源源不断、几乎要把我逼疯的“白条”,我一气之下逃到了上海,成了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黄马甲”。后来这十多年里,已经跟村里没有任何联系了。
  据说,老姑父的葬礼声势浩大,极尽哀荣。蔡总,蔡思凡女士,也就是过去的蔡苇香小姐,现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下子请了四班响器对吹,无梁村一街两行站满了看响器的人们。在“喜洋洋”、“百鸟朝风”及“你牵着马,我挑着担……”的音乐声中,悲痛欲绝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晕倒过去三次!
  吴玉花也哭了。他们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吴玉花还是掉泪了。
  在葬礼上,吴玉花对人说,老姑父走得很平静,脸红扑扑的。那天中午还吃了一碗芝麻叶面条。好好的,下半夜就咽了气。可另有人说,吴玉花半个月都没进老屋的门了。还有人说,蔡总真是个好女儿,在老姑父临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多次专程从城里赶回来,一次次进出老屋去看望她的父亲,一点也不嫌脏,可真是孝顺哪。
  这些都是“流窜犯”梁五方后来告诉我的。五方是个“上访专业户”,他一生都用在告状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梁五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访来了,在北京火车站一个角落里,我碰到了他。我请五方在餐厅里吃了顿便饭,喝的是小瓶的二锅头。五方喝了酒之后,就随口告诉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愣住了,面有愧色。
  我原以为,欠老姑父的人情,该还的都还了,还要怎样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灵,为什么不给我托个梦呢?
  可就在这时,五方吐着一嘴酒气说:其实,老蔡没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说: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说:老蔡成了一棵树。
  我说: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老蔡进城了。老蔡的头,在省城盆景园一个大花盆里栽着呢。
  我说: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说:不多。就小二两酒,还是二锅头。接着,他又说:丢儿(他叫我的小名),你听我说。全村人,就我一个儿没使“封口费”。所以,这话我敢说。换换家儿,没人敢告诉你。
  我吃惊地望着他,说:封口费?
  这时,梁五方突然伸出手来,说:爷们儿,给俩吧,意思意思。你给俩钱,我就告诉你。这叫“信息费”,如今讲这个,你看着给。
  我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我从兜里掏出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叠钱,大约有两千,放在了五方的面前。五方看了,说:够一句。
  往下,五方的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是啊,世道变了。可再怎么变,在平原的乡村,也不该出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敢相信。我看着梁五方,期望着在他脸上能读出点什么。虽然是酒后,梁五方仍不像是在说假话的样子。他眸子里是有亮光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现在连真假都分不清了。
  听了梁五方的话,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告诫自己,从“流窜犯”梁五方嘴里也说不出真话来。
  可是,分手后,当我走进软卧车厢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很痛,像针扎一样痛!我的公司总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后,我一连数天心神不宁,夜里也开始做噩梦了。有一句话,像炸雷一样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给口奶吃!给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债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
  后来,我按梁五方的指引,去了一趟省城的盆景市场。
  在市场上,我挨着走了一遍。在一盆标价一百二十万、名为“汗血石榴”的盆景前,我站住了。那一刻,我的心怀坪乱跳。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这难道说是一种感应么?
  这时,盆景园的老板走过来,说:先生,这一可是我的镇园之宝,想要?
  我说:这盆石榴,一百二十万?
  老板说:你如果真想要,借一步说话。
  于是,我跟着这位老板进了里间的一个摆有茶具的花房里。进了花房,老板让人泡上茶,而后对我说:先生,我在这里说的话,出了门就不认了。不瞒你,这株石榴是我七十万进的,养了多年了。这株石榴跟别的盆景不一样,是用血肉喂出来的。
  我望着老板,老板脸上一层油。我说:牛肉还是羊肉?
  老板低声说:我往下再徽一句,可别吓着你。你看这个盆特别大,它的最下边,垫着的是一颗人头。
  我说:人头你也敢卖?
  老板说:不是我卖人头,我卖的是盆景。至于它下边埋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但是,我之所以敢卖这么高的价,它是有原因的。我告诉你,就这株石榴,它一天一个价,你出了这个门,改天再来,说不定就是二百四十万了。
  我已在生意场上泡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老板话里有诈。可我不想再讨价还价了。假如老姑父在天有灵,他……我说:这盆石榴我要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老板说:你说。
  我说:你必须告诉我,这株石榴的来龙去脉说说,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老板朝周围看了一眼,而后,探过身来,低声说一了一些话……
  我说:真的么?
  他说:不打暗语。
  ……如今这株石榴就摆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带有花卉图案的橙红色的大盆,花盆不大,就像一只半截缸那么大,盆中的石榴的长势很好,树干和枝条都是经过最高级的盆景师修饰过的(上边有铁丝捆扎过的痕迹),虬虬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状,它甚至还结出了两个大石榴。
  当我把这株石榴“请”回来的那天夜里,我曾经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石榴前,想跟它说说话。可一夜过去了,“石榴”始终没有开口。有一阵子,当我歪头打磕睡时,隐隐约约地觉得门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风?
  是的,我闻到气味了,来自无梁的气味。那气味一日日地熏染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每次从它身边走过时,我都忍不住想打烂那盆,看看下边是不是垫着人头。我甚至专门去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我说,如果那下边确实是一颗人头,不管人死没死,都是犯罪。而且,那些拿了“封口费”的乡亲,属隐匿不报,将视为同罪。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我都能听到那盆石榴的声音。那株栽在花盆里的石榴说: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
  我知道,这也许是幻觉。我也多次告诫自己:别怕,这是幻觉。可这幻觉太吓人了,足以让我战栗,让我浑身发抖。
  它说:我想想听听国家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呢?
  也许,这只是一个传说,是“流窜犯”梁五方的逛语。
  可五方.曾经的梁五方,又是无梁最聪明的一个人,他会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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