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生命册(第二章)(5)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14 11:10:25 字数:5783
老姑父跟吴玉花的战争是旷日持久的。
那天的“裤腰带事件”是个导火索。当老姑父回到家之后,吴玉花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一把把刚一岁多的小三从床上拉起来,倒着提在手里,恶狠狠地说:一窝吃里扒外的货,摔死算了!
老姑父吓坏了,老姑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三。吴玉花一连生了五个孩子,五个全是闺女,虽然只活下来三个,可终日里擦屎刮尿,她早就烦透了。在她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祸害,都是老姑父带给她的灾难。所以她很轻易地摸着小三的一只脚脖子,倒着提在手里,好像随时都会松手!
然而,这小三儿虽整个倒垂着,可那两只杏仁眼却忽灵灵的,像是在笑。
老姑父急忙冲上去跟吴玉花抢孩子,他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倏地就把小三儿夺在了手里,同时用脚勾倒了吴玉花。于是,在把孩子撂回床上的那一刻,两人同时倒在地上,就此厮打在了一起。两人先是碰翻了木制的洗脸盆架子,踢倒了一卷编好的席捆,撞散了一排苇子而后又用屁股拱倒了屋角里的水缸,像两只泥母猪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老姑父家的墙上已挂满了人生的“脚印”。那脚印蜿蜒曲折、忽高忽低、且重且轻,全是在搏斗中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老姑父与吴玉花的每次搏斗都是以命相抵的,两人总是头顶着头或是相互揪着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屋子里边的四堵墙成了他们随时借力的地方,每一脚都跺得墙咚咚直响,墙上的石灰末四溅!那时老姑父常年穿一双两块半的解放鞋,那些带胶底花纹的半个脚印都是他踩出来的,而布底或牛皮底(两人结婚时,老姑父给吴玉花买过两双皮鞋)的脚印则是昊玉花踩出来的。两种脚印又常常会交叉重叠在一起,回繁往复,就像是倒挂着的人生曲线图。
最初两人只是在屋里打,暗打,脸上会带些伤而已。后来就打出了院子,打到了村街上。可一旦到了村街上,老姑父就决不还手,那就成了吴玉花一个人的死缠烂打。昊玉花的骂声就像是村中广播里的“新闻”一样,每晚准时播出。那骂声像爆豆一样从她的薄嘴唇里迸发出来,鲜艳、凌厉、脆!就像是相声演员说绕口令,既含蓄而又泼辣,既生动而又斑斓。有人说她是得了村里最会骂人的七奶奶的真传。她打头的第一句总是:你还是人么,你荞麦面打浆子,你兔子屎编辫儿,你城陛庙贴膏药,你还要脸么?猪、狗、黄鼠狼……开初时人们还劝一劝,此后就不再劝了。
其实,老姑父早就不要脸了。他的脸已烟化在无梁那无边的田野里了。
客观地说,虽然是传闻,老姑父也许难免会有作风问题。而我不想再说传闻中那些跟他有牵连的女人名字了。她们是我的乡亲。也许吧,在物资极端匾乏的日子里,她们是很需要“哈一下”的。再说,老姑父的日子也太困顿了,他在无梁村的岁月里终日苦哈哈的,回到家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也太需要宣泄和滋润了。或许,这里边还有风俗的原因,有情感的原因,那由一个人“领”出来的席,在无边的田野里,在缀满星星的夜空中,铺下的一张张流动的床,不就是让人睡的么?在无梁,“睡”也是有两说的。
此后就是“游击战”了。老姑父每晚领着一张席到处走,吴玉花就四处侦察、围追堵截。昊玉花常常是一手夹着那最小的孩子,一手打着手电筒在暗夜里快步走着,从场院到河边,再从河边搜到苇荡,她的搜索范围不断地扩大,她的长杆子腿一个晚上可以围着村子走几十里地仍不知疲倦。有时候,已是下半夜了,她还会去拍一个寡妇的门,看老姑父是不是睡在了人家的床上!
长年累月的家庭战争把吴玉花锻炼得就像警犬一样,她能随时随地在风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气味。她还能从气味中发现异样的情况,比如沽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长头发、或是在苇荡里发现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挂在芦花上的一截红绒绳……一旦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她就高度兴奋,穷追不舍。有时,她甚至还会在黑夜里对着星空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抓贼呀,抓光屁股贼呀!她的手电筒是加长的,能照出半里远。那一条光的长线一次次抛在夜空中,照得无梁人四下躲闪。
老姑父也有一支手电筒。(那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年用助学金买来送给他的。老姑父虽然每月有七块钱的伤残补助,可这钱他一分也得不到,都摸在吴玉花的手里。)无论是在场院、苇荡或是田野里,每当两支手电筒照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们两个脸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当吴玉花手里的手电筒照在老姑父脸上的时候,吴玉花脸上就会出现一丝诧异的神色,她像是在问自己:我怎么跟这个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却是沉默的,他总是很快就把手电掐灭了,仿佛不忍看那岁月的残酷。
这仇恨都是在困顿的日子里一天天积攒下来的,日积月累,久而成仇。我猜,在他们两人之间,仇恨竟然演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有时候,两人从一起床就开始对骂,你骂我,我骂你,就像是吃炒豆一样。他们二人常用的话语是一个字:死。每当这个字从牙缝里跳出来,都像锯齿一样节奏明快、铿锵有力:死鳖。死去吧。死外边。死心眼子!可两人自始至终谁也没有提出过离婚,谁也不说离婚。
也许,在精神层面,老姑父需要“战争”。他当过十六年兵,如今在没有炮弹呼啸的日子里,他有些无所适从?难道说他已习惯于“紧张”,他仍需要一个敌对者,需要时刻绷紧脑海里的那根弦么?不然,如果哪一天,老姑父回家后发现吴玉花不在,没有人跟他枯噪了,他就会忍不住问上一句:你妈呢?
后来,我发现,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结伴而行。对于吴玉花来说,那是一种日子与日子的对垒,是精神上的纠结与胶着。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宁可化成灰,谁也不放过谁。这里边竟然还有温情的成分,有对既成事实的默认,有以敌对为外壳的相互间的照应,还有一种看似荒唐的对手间的默契……比如,冷不丁的,吴玉花也会问一句:那老不死的,你爸呢?
日子像流水一样,那无尽的晋骂就成了不断泛起的一朵一朵的浪花;是用锯子拉出来的如歌的行板。如果哪一天两人没有吵架,倒成了很让人诧异的事。连村里人都会说:稀罕,咋没声了?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姑父最小的女儿,就是那个出生第五、排行老三发高烧侥幸活下来,仅有六岁名叫苇香的孩子,居然在一天晚上趴在老姑父腿上咬了一口,几乎咬下一块肉来!
苇香从一岁起就偎在母亲的怀里去寻找父亲。她的眼睛特别适应黑暗,在黑夜里她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两只手紧拽着母亲的衣襟,任吴玉花带着她到处奔走。吴玉花的咒骂声伴着她走向田野,走向苇荡,走向炕屋和磨房……在长达五六年的时光里,小苇香在母亲的咒骂声中茁壮成长。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而虽然很少回家、却特别疼爱她的父亲每次都会偷偷地给她塞块糖吃。
可是,当她长到六岁的时候,一天晚上,两人在苇荡里又厮打在了一起,而此时此刻,小苇香突然跑上来,趴在老姑父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当时两人都愣住一了,老姑父已伸出了打人的手,可他的手还是无力地放下了。他突然大声咳嗽着,满眼都是泪水。因为他看到了一双喷溅着仇恨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爬满了鳌人的蚂蚁,那都是在黑夜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玉花已成功地把仇恨种植在了这个小女儿的心里。
从此,吴玉花有了帮手了。
欠债总是要还的。
当我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之后,老姑父给我写的第一张条子,就是要我去寻找苇香。
此后老姑父又给我写了无数个“见字如面”的白条,一直写到我在学校里无法生存,辞职下海为止。这也是我恨老姑父的原因。
十七岁的小苇香是突然之间失踪的。那时候她正上高中一年级,在学校里已经有了绰号:“小洋马”。她的母亲曾经被人称作“大洋马”,她现在已经出落成“小洋马”了,漂亮是不必说的。暑假里,在“小洋马”回到无梁的第八天,她突然失踪了。
一时间村子里有许多传一言,议论纷纷。最靠谱的消息是,她被一个骑着摩托到村里收购头发的小伙子拐走了。
为此事吴玉花跟老姑父又打广一架两人除了互相责骂、大打出手之外,就是心急火燎地分开四下去找,他们甚至还报了警。
可是,三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查到苇香的任何消息。于是老姑父就让人给我捎了一张条子,让我帮着去寻找蔡苇香的下落。
我已欠下了无梁那么多的债,老姑父的“条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于是,我骑着借来的一辆自行车在颖平城里整整寻找了多天,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旅店,每一个派出所我都去过了,我还托了一些在政府工作的大学同学,让他们也帮着查找,可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苇香的任何消息。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回了一趟无梁,专程向老姑父汇报情况。
然而,当我带着礼物赶到老姑父家的时候,老姑父却不在家。我问吴玉花:花姑,老姑父呢?吴玉花冷冷地说:死了。
那一天,当我找到老姑父的时候,老姑父又喝醉了。他躺在场院的麦秸窝里,成了一摊泥,怎么也喊不醒。
在无梁,在长达数十年的时光里,在村人的抬举下,老姑父经历了由陪酒到馋酒再到醉酒的复杂过程。如今,他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已成了人们说的那种“熟醉”,一喝就醉。有几次他醉得很不像样子,被人们从家里抬出来,晾在村街里的一张席上。据说,那天老姑父吐得一塌糊涂,等他醒来时,他身边卧着两条狗,一只黑狗,一只黄狗,狗也醉了。
这个“狗醉了的故事”在无梁传开后,很是影响老姑父的声誉。人们再见老姑父的时候,眼里就多了些不屑。另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政策的不断变化,人们需要老姑父给“哈一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当他在村街里行走的时候,人们脸上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对此,老姑父肯定是有些失落的。
这年冬天,我在省城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却在无意之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苇香。
我说过,我本是立志要当一个学者的。那时候,我虽然只是省财贸学院的一个讲师,可我已在学术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在省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在这次研讨“平原部落文化”的会议上,我碰上了一个已小有职权的同学,那时,他已官至副处。读研究生时,我跟这位绰号叫“骆驼”的同学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三年,感情还是有的。一天晚上,当我与他争论平原文化到底是“脸文化”还是“脚文化”的问题时,他突然对我说,吊吊灰,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说,你知道我不喝酒。他说,不让你喝,就是让你开开眼界。而后他说:洗个脚。
那天晚上,在省城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骆驼把我领进了一家“脚屋”。这家挂着红灯笼的“脚屋”门面并不大,里边却别有洞天,进门后是一条长廊,对着长廊是一间间写有牌号的格子房,同学走在前边,我懵懵懂懂地相跟着,心里坪坪乱跳,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请,骆同学进了一间格子房,当我跟着他也要进的时候,骆同学回头狡黯一笑,给我指了指隔壁的一个房间,说:哥们儿,背背脸吧。而后就昂首走进去了。我愣了一会儿,在一个小伙子的引导下,进了另一间格子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洗脚”。说实话,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脚是如何洗的。
那是一间很简单的格子房,绝不像现在的“洗脚城”那么浮华。里边只有一只沙发和一张单人的按摩床。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只沙发上,而后我就看见了苇香。
苇香是端着一个木盆进来的,木盆里盛了泡有草药的热水。当时我已经惊呆了,就那么木然地坐在那里,看着苇香。离开无梁那么多年,苇香早已认不出我了,可我还能认出她来。她右边的眉头上有一颗痣,按古人的说法,这叫眉里藏珠,是大福大贵的命。可苇香却跑到省城给人洗脚来了。
虽然她的穿着跟城里人没有差别,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能认定她就是苇香,并不是单凭那颗眉痣,我是闻到了一种气味,来自无梁村的气味。那气味是在无梁的熏风里日积月累泡出来的,就像酒一样,是洗不掉的。
我惊呆了的另一个原因是苇香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甚至比她母亲年轻时还要漂亮。据我的观察,苇香身上已没了未婚姑娘的那种青涩。她就像一个熟透了的鲜艳无比的桃子,两只大美眼忽闪忽闪的,胸脯圆润饱满地挺着,一件粉红色的裙装把屁股兜得紧绷绷的,衬得细腰宽臀,前凸后翘,真就像她的绰号,一匹活色生香的“小洋马”。
她蹲在我的面前,一边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先生,我是二号,很愿意为您服务,一边给我脱着鞋袜……我那会儿身子一阵发紧,简直不敢看她。当她把我的两只脚送进热水盆里的时候,我才打了一个激灵,从尴尬的处境中摆脱出来。
于是我试着问她:姑娘,你家是哪里的?
苇香说:山东。那时候,她已经学会说假话了。
我说:听着像本地口音哪?
苇香看了看我,说:搭界。
我说:不对吧?听口音……
她飞了我一眼,说:先生,你查户口呢?
这时候她正抱着我的脚用力地揉搓着,我心里一酸,突然想起了老姑父,我看见老姑父在槐树下“谷堆”着,一脸的沧桑。曾经的炮兵上尉绝对想不到,此时此刻,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正在省城的一家“脚屋”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按脚呢。算起来也有十八九年了,她给她的父亲洗过脚么?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出来做这个,你家里知道么?
苇香不回答。苇香说:先生,我们这里有泰式,有港式,有全套,你做么?
我又一次试探说:你一个姑娘家,家里多操心哪!
苇香说:港式的一百六十八,泰式的二百六十八,全套带打飞机四百六十八,很舒服的。
我迟疑着说:全、全套?
那时候我只是个穷书生,囊中羞涩,我惊讶地说:这、这么贵呀?那洗脚呢?
苇香说:光洗脚八十。做个全套吧,又不用你付钱。
我连声说:不,不不。太贵了。
那时候,掏八十块钱洗个脚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我的莫名惊诧一定是让苇香看到了,她的嘴角稍稍撤了一下。有了一点让人看不出的蔑视。我甚至读出了她那无梁口音的潜台词:穷酸。充什么大蛋!这地方是你来的么?
我说过,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进洗脚屋。脚洗了四十五分钟,对我来说却如坐针毡。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站起来的,在我将要离开那个格子房的时候,我突然多了一句话。我回过头来,望着她,说:苇香,还是回去吧。
苇香突然抬起头,像糜鹿一样警惕地望着我,说:先生,你认错人了吧?
我说:我不会认错的,我就是无梁人。
苇香的眉头耸了一下,脸突然红了。她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像是陷人了回忆之中,一直在搜索记忆信号……末了,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再次撇了撇嘴,用戏谑的口吻说:先生,想泡我是吧?别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说完,端着那个木盆,快步走出去了。
我当夜就给老姑父打了电话,老姑父是坐火车从颖平匆匆赶来的。我去火车站接上他,直接去了那家“脚屋”。一路上,老姑父反复问:是她么?真的么?我只是点点头。我实在下好意思说,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给我洗的脚。
可是,当我们赶到时,却扑了个空。那个脚屋的老板说:什么二号?我们这里根本就没这个人。我跟老姑父不容分说,闯进去一个屋一个屋挨着找,终也没有找到。正是我多了句话,苇香才走的。茫茫人海,又到哪里去找呢?
老姑父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