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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二章)(3)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07 14:17:19      字数:3925

  老姑父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
  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他站在村中的一棵挂有吊钟的老槐树下,把裹着包单的我高高地举起来,说:从今往后,这就是全村人的孩子。
  这当然是他当了村支书之后的事了。
  老姑父是入赘的第四年当上村支书的。那是“大跃进”之后,村支书以私分瞒产的罪名被撤职了,老姑父以功臣的名义就此接替了支书的位置。那是冬天,地里就剩下红萝卜了。所谓瞒产,瞒的也是红萝卜。老姑父当了支书后继续瞒产,瞒的仍然是红萝卜。惟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把红萝卜拉到自己家里去。他只是命人把地里的红萝卜缨全部割去,给公社干部造成场光地净的印象,然后半夜带人一块地一块地地收割红萝卜,当天收割当天吃掉,屁都不留。
  可老姑父私分瞒产的事还是被人发现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带着工作组一进村,就声色俱厉地对老姑父说:老伙计,你压线了,踩着地雷了!老姑父跟他装糊涂,说:地雷,美式的?老胡说:我告诉你,私分瞒产,是要撤职查办的!老姑父说:操,你查办我?我还是你入党介绍人呢。老胡说:到底有没有,你给句话。老姑父说:说实话?老胡说:没看啥时候了,你还敢胡日白?老姑父回头看了看村人,一村人鸦雀无声,一个个饿鬼一样,眼里泛着绿火……老姑父说:真没有。场光地净!老胡说:老伙计,我是带着指令来的,你好歹给我个台阶下。老姑父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要说有,也有。就几畦红萝卜,有千把斤红萝卜。老胡说:在哪儿呢?老姑父拍拍肚子,说:都吃到肚里了。老胡说:要是查出来?
  老姑父拍着胸脯说:你搜。只要搜出来,你撤我职!听村里人说,就这样,老姑父铁嘴钢牙,冒着风险(在公社武装部长老胡的极力祖护下),虽然受了个“严重警告”的处分,却一下子保住了几十亩红萝卜。
  那时候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水煮红萝卜,一连吃了六个月,一直吃到藏在地里的红萝卜生出有毒的芽儿,吃得人们上吐下泻、直吐酸水。一直到了今天,我们才知道红萝卜具有丰富的维生素A和C,还含有钙质,俗称“小人参”,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啊。可在那样的年月里,人人都仇限红萝卜,红萝卜把人都吃伤了。
  可也正是红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也间接地救了我的命。
  我出生后不久,就由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寻奶吃。我说过,我曾摸过很多女人的奶子,那都是在老姑父的眼皮子底下干的。那时候老姑父抱着我,一家一家串,进门就说:给口奶吃。
  那年月,女人们乳房里奶水本就不多,把她们的乳汁吮吸出来很不容易,且都带有一股发酸了的红萝卜味。现在我才明白,那叫酸奶,是含有胡萝卜素和维生素C的酸奶呀。
  我这一生最仇恨的就是红萝卜。那时候,红萝卜的气味弥漫了我的整个童年,我打的每一个隔儿都带有红萝卜的气味,过剩的胡萝卜素还有维生素C顺着我的屁股直流!而且,当我厚颜无耻地把带有红萝卜味的奶水一口一口吸进肚子里的时候,无梁女人的目光却像溅着毒液的枪口一样瞪着我,一个个恨得咬牙!可那时候,支书的身份就像是一张特别通行证,使老姑父得以抱着我从这一家走进另一家,昂然地告诉那家的女人:给口奶吃。
  是呀,女人们恨我。那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狼崽子一样。虽然她们以善良的姿态解开了她们的怀抱,但无不咬牙切齿地瞪我,因为我曾经多次咬伤了她们的奶头。当年,如果她们有武功的话,早就把我给废了。后来,之所以我脑门上的骨头特别硬(你知道,我出过一次车祸),那都是她们一次次用手指头“点验”出来的。常常,她们一边喂奶一边疼得咝咝希希地说:……狗狗狗,牙牙牙,你看那狗牙!
  最初,每当女人喂奶的时候,老姑父就会扭过脸去,蹲在院子里默默地抽早烟。后来,他就习以为常了,不再躲闪了,他可以和我一起享有同等的待遇了。如果用本村五方的话来说,那就是我用嘴吮,他用“眼吃”。个别时候,如果对方的男人不在家,他还有可能与那喂奶的女人打情骂俏,甚至于浪一些的女人会解开整个乳房,滋他一脸奶水!
  我必须坦白地承认,最早,老姑父所谓的“作风问题”是因我而起的。那一天,轮到国胜家女人(也就是后来的三婶)给我喂奶。我至今仍记得,国胜家女人奶上有一颗黑痣,这颗黑痣曾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这一天,我差点把国胜家女人的奶头咬掉!正像她骂的那样,一嘴狗牙,狼羔子。是啊,那时我太饿了,在童年里我就是一个小狗儿,就是一个小狼羔子。那一天,也许是我吸她的奶头吸得太久了,可除了汗味我一直没有吮出奶汁来,我急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国胜家女人的嚎叫声惊动了全村人。是的,我吸了很久都没有吮出奶水来。在红萝卜时期,她饿得黄皮寡瘦,奶子干瘪得一点奶水也吸不出来了,就那么吸着吸着吸着,我的牙咬住了国胜家女人的奶头……也就是这时候在国胜家女人的惨叫声里,老姑父冲过来了。老姑父在慌乱中一下子上了两只手:他一手端住了国胜家女人的奶子,一手掐住我的小下巴。他大约是想把奶头从我嘴巴里夺出来,可跑过来的女人都看见了:他紧抓着,是国胜家女人那淌着血的白奶子!
  一时议论纷纷……据说,当晚,两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里,国胜把他那烂了奶头的女人(三婶)给揍了!另一家,在屋里关上门,吴玉花与老姑父大闹,把水缸都顶翻了!
  在那样一个时期里,女人们每每看见老姑父,就说:一个老狗领一小狗儿,俩祸害。
  童年里,我的确是村里的一个小祸害。
  在无梁,祸害就是“坏种”的意思,就是一锅汤里掉进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们眼里的那粒老鼠屎。那时候,在无梁村,单纯从一个个的人来说,我是一个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视的对象。这可以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来。可全村一旦集合起来,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这仇恨就又转换成了一种“仁慈”。由此可以看出来,古人在造字的时候是多么地洞悉人心!看好了,“二人”才为“仁”,那是要人们互相监督的;“双丝”染了色,以“心”做秤才为“慈”,这也是让人们互相比一比、称一称的意思。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宜扬和激发的。
  我得承认,在童年里,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伤奶头之外,我还干过其他的坏事,最严重的一次,趁着老姑父去镇上开会的工夫,村人们把我吊在了一棵树上。
  现在想来,我童年里做的那件坏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话,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岁的那年冬天,我刚刚在村里的小学上二年级,也许是特别想做一件好事来表现自己,我却干出了一件天大的祸事。那时候上边号召“除四害”,学校要求每个小学生每个星期上交三个老鼠尾巴。在无梁,对一个家庭来说,交三个老鼠尾巴是不成问题的。可对我这样的一个吃百家饭的孤儿来说,却是很大的一个问题。为了完成交三个老鼠尾巴的光荣任务,我曾经扒过无数个老鼠窟窿。那天,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我从大队部里偷出了一桶煤油。而后在一些大孩子的怂恿下,把捉到的一只老鼠放在油桶里蘸了蘸,用一只绳子绑住这只老鼠的腿,划火柴点着后放在一个新发现的老鼠洞前,好把这一窝老鼠给轰出来。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果然,那只带火的老鼠“味溜”一下钻进老鼠洞里去了……然而,在另一个洞口前,最先钻出来的仍然是这只带火的老鼠!这只带火的老鼠带着六只老鼠从洞口里蹿出来,四下奔逃,可我却一只也没抓到。不但没有抓到老鼠,更为可怕的是,这只带火的吱吱叫的老鼠先是蹿到了麦秸垛上,而后穿过三个麦秸垛,又蹿进了烟炕房里……不一会儿,场院里就浓烟滚滚了!
  
  那是一个灾难的日子。当全村人赶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三个麦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无法扑救。更让人恐惧的是,三座烟炕房也接连烧起来了,南边不远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后边是保管室,也就是村里的仓库……我的妈呀!
  那天刮的是东北风,风助火势,眼看就要烧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说:老天,这咋救啊?
  有人哭着说:完了,完了!祸害呀,整个村子都完了!
  这时候梁五方站出来了。年轻的五方,全村最聪明的五方,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五方大声说:火是救不下了。九爷、三叔,别的就不用管了,赶快把最南边这个烟炕扒了,把火截断,牲口屋、仓房自然就保住了。
  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最靠南边的烟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当场院狼烟遍地、烧成一堆堆黑灰时,众人这才想到了凶手。大孩子齐伙把我供了出来,说:是他。丢,丢干的!于是,我被人们当众提溜了出来……这时候我已经吓呆了!
  而后,我就被吊在了场院边的一棵树上。
  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突然发现,目光是可以杀人的。仇恨在飞灰里扩散着,恨意迅速在场院里漫延。那时候场院里站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眼里都泛着黑绿色的火苗,就像是沉默的狼群一样!不,比狼还可怕。我发现我已掉进了“仇恨”的海洋里,我成了人们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点,他们的眼一定饿坏了,个个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认,当时,我吓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这时,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回来了。当他撂下那辆自行车,匆匆赶到场院里,操着他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王八羔子,谁干的?
  立时,人们像炸了的火药库,戳了的马蜂窝,又像傍晚时分从柏树坟里飞出来的黑风一般的破嘴老鸽,一个个喷着唾沫星子,开始历数我的罪恶,最后,众口一词的结论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树下,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无论谁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就那么背着手来来回回地在树下走。他气坏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们唾沫星子干了的时候,才伸手一指,大声说:他,他还是个孩子……而后,他又走上一阵,再伸手一指,说: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他一直重复着,一连说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复的话就像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终于泄了人们的心头之火。人群里没人再吭声了。接着是一阵儿一阵儿地卡着痰的咳嗽声。最后,人群里终于有人说:这祸害,也就是吓吓他。
  于是,众人都随声附和说:吓吓他。
  老姑父指着我说:丢,祸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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