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生命册(第二章)(2)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6-07 13:00:40 字数:4282
上尉连长蔡国寅第一次进无梁是坐吉普车来的,手里提着十匣点心。
当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无梁时,整个无梁村的女人们长伸着脖子从石破上跳下来,一个个唏嘘不已,奔走相告,嘴里一次次重复着两个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很怀疑,假如上尉连长蔡国寅当年知道吴玉花有如此复杂的乡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将成为一株老石榴,他还敢不敢来?
可那时候,蔡国寅像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他的吉普车就停在无梁村的场院里,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围观的对象。
那天,无梁第一次有吉普车开进来,人们惊奇无比地看着这个绿颜色的“铁家伙”:先是看那吉普车的辙印,那轮纹能在地上印出花儿来;而后看那吉普车的车灯,有人说比牛蛋还大;而后才看那穿着军装的人。她们几乎没怎么看人儿,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国徽,肩上的一个杠和几个“银豆”,还有脚上的马靴,人们说那皮靴走起来咯瞪咯瞪响,带弹簧的;而后是手里提着的那十匣点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东北口音普通话……这一切都让无梁的女人们兴奋不已。可她们并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是从县武装部借来的,他的一位老战友在县武装部当部长;更不知道他脚上穿的马靴是他从东北南下时,一个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给他的。她们只知道这是个"大官”,相亲来了。
于是有人风快地跑去报信儿了。
于是众多的女人们簇拥着老蔡(他很快就要成为老蔡了)朝吴玉花家走去。
可是,当蔡国寅来到吴玉花家院门前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屋门全都关上了。手里提着点心的蔡国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门外。
无梁是普天下最普通的一个村子。早年,外乡来一个糟头发换针的老头她们都要端茶递水围上半天,何况来了如此稀罕的人物!无梁也历来不乏热心人。吴玉花家的黄泥墙并不高,女人们屁股一骑一磨就过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女人先后骑过院墙去拍吴家的屋门。这些女人一个个把门搭子拍得啪啪响,昂声高喊着吴玉花的乳名:小花,开门吧,惩姑。开门,我,句儿奶奶。还有的喊着吴玉花她娘的小名:换,开门。你家搭戏台呢?架子不小。
吴玉花的娘自然不愿意得罪全村人。不一会儿,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门开了。只是昊玉花仍然躲在耳房里不出来。此时此刻吴玉花心情极为复杂,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声里,对于这个穷追不舍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着他作报告、上军训课时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她站在糊了窗纸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点唾沫,在窗纸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可她看到的却是川流不息的女人们的屁股。
无梁的女人们川流不息地拥进来,有传话的,有苦口婆心劝说的,有自以为懂普通话做翻译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从院墙上跨过,把双方的话递来递去……在传话的过程中,无梁的女人们按各自的理解把双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艺术性加工,该删的删,该加的加,来言和去语都是在蜜汁里泡过之后才“翻译”过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钥匙试着开锁,这一把不行再换另一把……就这么试着试着,四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连昊玉花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钥匙拨动了她的心。等女人们在吴玉花的默许下,正式打开院门待客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天黑下来了,在门前站了四个小时的蔡国寅终于吃上了“鸡蛋茶”。那一碗放了红糖的茶水里打了六个荷包蛋,吃了这碗鸡蛋茶的代价是,他必须入赘做上门女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风俗和讲究,蔡国寅也都一一答应了。
两人终于正式见面了。在昏暗的油灯下,吴玉花低着头,心里乱糟糟的,虽说也曾偷一眼偷一眼地看……可灯光只有一豆儿,太暗了。桌上的十匣点心挡住了她的视线,终还是没有看太清蔡国寅的脸,她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那叫“刚毅”。她原来就知道他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军人,现在仍然只知道他是一名军人。应该说,一个时期的风尚(对军人的爱慕)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意思,也都是稀里糊涂的。
按照口头协议,蔡国寅是作为上门女婿入赘到无梁村的。听人说,当年吴玉花的婚礼是十分风光的。那年月,她是无梁村第一个坐吉普车出嫁的姑娘。那辆吉普车从她家门前开出来,在众人的追逐下围着无梁村转了一个圈儿,而后又开回来了。就这么转了一个圈儿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就此变成了无梁村的老姑父了。
那时候上尉连长蔡国寅月工资九十八元,算是高薪阶层。可这次婚礼,蔡国寅在无梁村一群热心“帮办”的策划下,一一都按当地的风俗办,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除了置办嫁妆外,那一天吴家开的是流水席,肥猪用了三头,豆腐十盘,粉条一千七百余斤,花卷子馍十四笼,还有烟酒……无梁村男女老少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那天夜里,月亮成了无梁村最亮的一盏灯,几乎全村人都到老姑父的屋后“听房”来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等待着一个用普通话说出来的“旧”字,可他们一直等到露水下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最后,他们终于听到声音了,是哭声,吴玉花响亮的哭声。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要回归土地。可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是的,我照过镜子,可我看的是相貌,不是脸。一个人的脸应该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时候我还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皮肤的颜色为什么是黄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颜色来自于土地,我们与平原一个色调。
是的,在时间中,我曾不断地修饰我的记忆。我篡改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童年……
当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老姑父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与无梁的任何一件物事都浑然一体:谷垛、麻雀、树木、房舍,以及场里的石破,瓦屋的兽头,颜色是一样一样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长、垒在村边的一堵黄泥墙,或是植在路边上被风雨蚀过的乏灰色的老树桩子。他的脸就是一张无梁村的地形图,沟沟壑壑一览无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瘪了的、浊黄色的、用席蔑子划开又撒了一点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袄烂着套子,腰里勒着一根草绳,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义很像是一个大着裤档、裹了裹脚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还七缠八绕地用烂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规的绑腿,那大约是他准一当过军人的显示了。
说实话,是碎嘴的女人丰富了我童年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老姑父当年那段曾经轰动颖平城的爱情故事早已烟化了。当年的上尉连长蔡国寅自从脱了军装后,已经是无梁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特别让人惋惜的是,当年的四八七三部队,就是曾经驻扎在颖平的榴炮团,也就是老姑父曾经担任过连长的北大院,二十五年后出过一个中将和两个少将,他们都曾是老姑父带过的兵。可老姑父本人却在跟团政委吵了一架后,为了一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复员了。
甜蜜是很短暂的。据说,两人结婚后仅串过一次亲戚,去吴玉花她舅家赶会。过完蜜月后,两人提着几匣点心去她舅家赶会,路上还说着话,亲亲热热的。可一到会,就招来了不少的笑声。两人一个高高挑挑的,一个短粗,炮弹一样.这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显得十分滑稽……吴玉花的老舅望着一身农民装扮的外甥女婿,说:花,咋?不是个官么?(肩上)咋没“豆儿”了?此后,吴玉花再不跟他一块出门了。也许,吴玉花心里的委屈是说不出来的——当年,她本意是要嫁一个军官的,却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一个农民。
结婚没有多久,吴玉花就开始跟老姑父吵架、打架,他们两人几乎是打了一辈子架。老姑父家的水缸被换过无数次了,那是两人打架时用头顶烂的。据说,在一次次的争吵中,吴玉花曾不止一次地问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每次老姑父都以沉默相对,不做任何回答。也许,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如果拿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年上尉连长蔡国寅的审美水平应是一流的。那时身高一米七二的昊玉花应该算是魔鬼身材了。她那挺拔的、高耸的胸脯,那一双秀美的长腿,那浑圆饱满的臀部,都是今天活跃在T台走猫步的材料。
或许,当年的上尉连长蔡国寅把挺拔、高耸的胸脯当成了对东北老家白桦林的遐想?把那一双秀美的长腿、浑圆饱满的屁股当成了对早年骑兵岁月的回忆?我想,他只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梁女人的特征,是编席时站在石破上练出来的。
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在时间中,既然任何物质都会发生变化,那么非物质的感情,本就虚无缥缈,又怎么能恒久不变呢?可上尉连长蔡国寅怎么也想不到,他奔这个女人而来,是要跟她打一辈子架的。
老姑父的军人特质是在无梁村的时光里被一点点浸染、一点点抹去的。在碎嘴女人们的花絮里,最初的时候,老姑父曾到苇荡里喊过操。夕阳西下,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望无际的苇荡边上,面对着橘红色的落日,面对着一株株在风中摇曳的芦花,老姑父放开喉咙,以“立正,预备一一”为始,狮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可老姑父自摘下肩章上的那三颗“银豆儿”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在无梁村的生活每况愈下。时常遭到站在石破上碾蔑子的女人们的蔑视和戏弄。比如,女人们撇着嘴说,曾经见他到村里的代销点去偷偷地捡烟头吸。比如,有一次去邻近的官庄赶会,女人们发现他竟然穿一偏开口的裤子,那还是结婚时,他给吴玉花买的爪箱底的货。女人们高高地站在石破上,见了他就说:老蔡,你比石破才高那么一点点。在床上的时候,咋办呢?是你抱她,还是她抱你呀?
可不管谁抱谁,不管怎么打,不管是怎么“办”的,老姑父还是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在此后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吴玉花先后生育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这也是他生活每况愈下的原因之一。
在三年困难时期,面对女人们的一次次嘲弄,老姑父可以忍,吴玉花却不能忍。一天晚上,她突然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听说老胡下放到镇上的公社来了。你们还是战友呢,你去找找他吧?老姑父落到了如此地步,大约就剩下一点男人的尊严了,他只回了她一个字:不。而后,两人就各自扭过脸去,屁股对屁股,再也不说什么了。
据说,吴玉花流了一夜眼泪。第二天,她早上起来,用摔断了一半的木梳子梳了梳头,踞起腿就跑公社去了。
在无梁,仅仅几年的工夫,吴玉花已消磨了她的全部美丽。生了第二个孩子后,她的乳房干瘪得就像是晒干了的两只老茄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挺拔。她的两条长辫子早就割卖了,头发乱得就像是老鸽窝,满是孕斑的脸上已没了半点颜色。她整个看上去瘦得就像是一只大蝗螂,只剩下那两条长杆子腿了。
这一天,她突然踞着两条长杆子腿跑到公社,又是撒泼又是骂娘地大哭大闹了一场。她骂老胡是骗子(老胡就是原县武装部的部长,就是那个借给老姑父吉普车的人),跟姓蔡的是一路货!她甚至躺在公社的大门口,把一条裤子都在地上蹬烂了……这才把降职下放的公社武装部长老胡给骂了出来,而且骂得他头上直冒青筋,终于给老姑父争得了一点好处。
此后,在公社武装部长的争取下,老姑父才得以按伤残军人处理(他身上有七处伤),每月给七元的伤残军人补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