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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二章)(1)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5-31 00:31:40      字数:5425

  该给你说一说过去的事了。
  老夫今年五十四岁,命书上说,五十四岁是一道坎。所以,该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了。现在外边乌云密布,正在下雨,趁天上的炸雷还没打下来,我对天起誓:我这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
  血脉的联系是必须要说的。不管走多远,我都得承认,我是颖平人。
  哪怕你一天也没回去过,你的祖籍仍然是平原省颖平县吴梁村(官称)。它也叫做无梁村(民间),那是更久远些的事了。
  在纸上,虽然吴家祖籍颖平,可从根上说,吴家又不能算是地道的平原人。据说,吴家在明代才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过来的,但纸上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我要说的是,吴家人是有标识的:凡吴家人,脊梁骨的第三个关节比一般人粗大。摸一摸就知道了,那骨节像个大核桃。据说,那是祖先在一次次抗暴中被打断后接起来的。
  假如有一天,你去无梁,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三O三国道,另一条是五O五省道。三O三国道从北往南,是全封闭高速公路,横穿三个县份,在颖平城外下路,过七个村就到了;若是走省道,是西北东南向,穿过两个县份,天爷庙下路,过四个村就到了。
  我还要告诉你,这里常刮的风是西北风。西北风冬哨秋尘,且钻旋凌厉。所以这里生长的树没有特别直的,一般都是偏东南的朝向。如果你看见路边的树朝着东南歪一点,就像是在给人点头。那么,你就离家乡不远了。
  无梁是一个有三千口人的大村子。
  从历史上说,无梁曾是个编席窝子。靠着村西那片一望无际的苇荡,这里家家户户编席为生。据说,她们编的席一九五八年曾获得过巴拿马世界博览会金奖,但我从未见过奖杯。过去,这里的男人普遍比女人低,那是背湿苇捆背出来的;这里的女人普遍比男人高,那是她们站在碾蔑子的石破上一脚一脚练出来的。
  我承认,我曾经摸过无梁大多数女人的屁股。那时候,一大早,无梁的女人们照例会让男人背出一捆一捆头天晚上破好的蔑子来,由她们站在石破上把编席用的蔑子碾平,然后再去编。在村街上,女人们一个个站在圆圆的石破上,头高高地昂着,靠着脚尖的力量,屁股的灵活,乳房的颤动,驱动着石破在她们的脚尖下忽东忽西、来来回回地滚动。她们一个个脚法矫健,身子灵巧,就像是技艺高超的芭蕾舞演员。这在无梁曾经是一道风景。
  在我的记忆里,无梁女人个个高大无比,屁股肥厚圆润,活色生香。我得说,我那时候已晓些事了,手刚刚可以够着女人的屁股。站在石破上碾蔑子的女人,屁股都是紧绷着的,就像是一匹匹行进中的战马,一张张弹棉花的张弓,捏一下软中带硬、极富弹性,回弹时竟有丝竹之声。那时候,在初升的阳光下,我会沿着村街一路捏下去,捏着女人哇哇乱叫,这叫“吃凉粉儿”。
  我也承认,我还曾经摸过无梁大多数女人的乳房。在这个世界上,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见识乳房最多的男人。国胜家女人乳房上有一黑痣;紫成家女人乳房像是歪把茄子;保祥家女人的乳房奶头极大,就像是一对紫红色的桑套;三画家女人乳房像个大葫芦瓢;海林家女人的乳房下拖着,就像是长过了的老瓤瓜;印家女人的乳头润着一片麻点点,像是撒满了黑芝麻的水豆腐;水桥家女人的乳房极小,就像是倒扣着的两只小木碗;麦勤家女人的乳房汗戒多,有一股羊擅味;大原嫂子的乳房细白,有豌豆糕的气味;宽家女人奶子又大又肥,饱盈盈的,像是个快要胀破了的气球……说这些,我不是要故意引诱你。我只是说,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我童年的吃食。现在人们都讲绿色食品,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吃的全都是绿色食品。我吃过火烧的蚂蚌,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钱儿、桐花,秋天的高粱秆,掺有棉籽的窝窝头,一股酒糟味(窖坏了)的红薯,一碗一碗的水煮红萝卜,九蒸九晒用盐腌出来的蓖麻叶,还有从“搬仓”(老鼠)洞里掏出来的豌豆粒……可以说,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让人不能忘怀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钱妈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晒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干面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面团,经发酵后拍成一个个圆面饼在阳光下暴晒,再经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状,最后在烧红的热锅里至少浇半碗猪油爆炒,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时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点一点吃,辣得你长伸着脖子,满口生火,一腔红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凉水蒜泥薄荷叶拌合乐面。这道面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从县机械厂弄来的压面的钢筒,下边的底是钻了孔的,上边有大杠子穿在钢筒罩上,由两个人推着轧出来的,这叫钢丝面,十分筋道。夏日里坐在树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红薯麻雀,也叫“双味麻雀”。就是把生红薯掏一孔,麻雀在盐水里泡一泡,而后塞进红薯里用泥糊了,放在烟炕房里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时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后甜再咸……不说了,我已经流口水了。
  我得说,正是这些绿色食品丰富了我的胃,使我能在无梁村茁壮成长。以至于后来,我一看到辣椒就浑身燥热,满口生火。辣椒是无梁村最常用的一种作料,是高挂在盐之上的一种生活必需品,正是这种作料诗意地毒化了我的童年。
  话说到这里,估计你已经猜出来了。是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当年,也就是五十四年前,我母亲把我生在一堆草木灰上,然后就撒手人寰了。在我生下来的第三天,我的父亲,远在三百里外的大唐沟煤矿工人吴划须,因突发的瓦斯爆炸事故埋在了矿井下。那时候,领袖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也就死了,只给我留下了三百元的丧葬费。不像现在,死一个人明码标价要二十万。
  于是,我生下来的第三天,就成了孤儿了。
  现在,我要给你说一说老姑父了。
  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敢捏女人的屁股,那是老姑父批准的。
  老姑父曾经有过辉煌的前景。早年,他是驻扎在颖平炮兵部队的一名上尉军官。炮兵上尉蔡国寅与如今当红的歌星蔡国庆虽仅差一字,命运却迥然不同。
  据说,当年炮兵上尉蔡国寅的爱情故事曾经轰动了整个颖平城。当蔡国寅腰里挎着小手枪,穿着崭新的军官服,咯瞪咯瞪地走进了县完中大
门时,他的命运就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炮兵仁尉蔡国寅恋爱了,他看中了一个女学生。他先是一间间教室去找,他的头趴在县完中那烂了窗纸的一个个窗户上朝里边窥探。为看得更清楚一点,他伸着脖子先后换了许多个位置,最后把目标定位在一个长辫子姑娘身上。每当有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时,他就挺直胸脯、双腿并拢,做“立正”的姿势。那年月人们对军人还是十分尊敬的,没人把他当流氓看待。后来他被请进了校长室。
  蔡国寅作为当地驻军,榴炮团的一名上尉连长,曾经到县中搞过两次军训,作过一次报告。所以,老校长对上尉十分客气,说:蔡连一长,你是英雄。大热天,怎么能让你站在外边呢?
  炮兵上尉却说:那胸脯挺的。
  老校长说:那天你来作报告时,掌声雷动,学生们很受教育。要是有时间,你再给讲一次吧?
  炮兵上尉咂了咂嘴重复说:那胸脯挺的。
  老校长推了一下眼镜,说:天太热了,我让人去抱个瓜吧。今年的西瓜不错。
  炮兵上尉仍然说:那胸脯挺的。
  炮兵上尉说的是半月前他来给学生作报告时,主动跑T台给他献花的那个女学生。这女学生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老校长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后,很有些为难。
  其实,那天他在学校大礼堂作报告时,并不是女学生“主动”献花,而是校方出于礼貌,着意安排的。献花的女学生也是让班主任老师专门挑出来的。那天,大礼堂里掌声雷动,女学生不免有些激动,她红着脸跑上台去,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把花献给了“最可爱的人”。现在,“最可爱的人”追到学校里来了。
  老校长的肿泡眼从镜片下望着炮兵上尉,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头发,咽了口唾沫,目光却有些躲闪,说:要说也是哈,这届学生年龄也都不小了……不过,我得先探探学生的口风。几班的?
  炮兵上尉说:长辫子。
  老校长说:哦.辫子很长?
  炮兵上尉说:梢儿打屁股蛋。
  老校长说:哦哦。哪一班的?
  炮兵上尉立刻说:三班。三班九引嵘五个。
  老校长翻开花名册看了一会儿,说:唔,我知道了,她叫吴玉花。他又看了看这个小个子炮兵上尉,而后斟酌着词句说:这样吧,我先做做工作,看情况再……是吧?
  炮兵上尉说:好,你御巴。我去操场上等着。说完,不等老校长回话,就扭过身去,一个正步出了校长室,大步来到了操场上,就站在篮球架的下边。
  老校长不过是一个托词,听上尉这么说,他大张着嘴僵在那里了。
  当天一下午,当下课的钟声响了的时候,学生们一下子全都拥出来了,而后又像潮水一样拥到了操场上。尤其是那些女学生,一个个吱吱喳喳,添油加醋,把一个道听途说的口信儿经过磕了葵花籽的嘴唇传遍了全校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小个子军官看上了他们的校花!
  三班的昊玉花,也只是个子高些、胸脯挺些、屁股圆些、有两条可以甩起来的长辫子,到底算不算校花另当别论。可此时此刻几百名学生一起围在了操场上,像看猴一样地把炮兵上尉围在了中央。
  炮兵上尉蔡国寅已在操场上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此时,他正在篮球架下来来回回地踱步,等待着老校长的答复。大约是为了平衡内心的紧张,他又走到单杠下,纵身一跃,双手吊在了单杠上,可当他做了一个前空翻,转过身来,却发现他已处在几百人的包围之中,成了学生们观赏的对象了。
  那是一个半圆弧形的、像散兵线一样的目光的海洋。女学生们指指点点,捂着嘴吃吃地窃笑;男学生们的目光极为复杂。就像是一匹狼突然闯进了羊圈里……上尉的脸立时就红了,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可他毕竟是打过仗的,也没显得太过慌乱,只是嘴里嘟浓了一句什么,一个箭步从单杠下跳了下来。片刻之后,上尉连长蔡国寅两腿并拢,上身收紧,先是给学生们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而后炸开喉咙,狮吼一般地喊出了两个字:
  ——立正!
  学生们一下子蒙了,他们下意识地随着口令站直身子两脚并拢,而后,没等他们醒过神来,上尉连长蔡国寅紧接着又炸声发出了第二道口令:向后转一一齐步一一走!那狮子般的吼声是不容置疑的。于是,学生们垂头丧气地退去了,操场上又剩下蔡国寅一个人了。
  可是,学生们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退回去之后,兴奋点还没有落下来,接着又去追逐另一个目标去了。
  女学生昊玉花本也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学们往操场上跑,可跑到一半她就折回来了,她被一个女教师喊住了。在校长室里,当她明白了事情全部经过,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躲进寝室,再也不出来了。
  最初,吴玉花也许对上尉军官蔡国寅是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的。那是藏在心里的。她给蔡国寅献过花,当然是见过他的。作为当地的驻军代表,蔡国寅曾经给县完中的学生上过两次军训课,还在大礼堂里作过一次报告。那时候,青年女学生的梦中情人大多首选军人,那是一个时代的风尚。当蔡国寅在台上作报告时,学校选吴玉花上台献花,她的确很激动。
  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登台献花,心里坪坪直跳,一脸潮红,根本没有看清蔡国寅的脸,只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献完花之后,她行了个礼,就羞红着脸跑下去了。仅此而已,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客观地说,当时,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对军人,对英雄的爱慕之心是有的。那是深藏在心底里的一点朦朦胧胧的情慷,是精神上的一种迷恋,并没有多想。现在好了,这个军人追到学校里来了。
  同学们全都围在了她的寝室旁,房前屋后,那层窗户纸后面全是眼睛,唾沫已把窗纸湿出了无数个窟窿,而后随着唾沫星子,各种各样不堪人耳的话从四面八方飘过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蔡国寅的个头和他的鲍牙,还要加上吴玉花的胸脯和屁股……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时光,两个人就都有了绰号:一个是“小炮弹”,一个是“大洋马”。
  吴玉花哭了。
  吴玉花是个倔强的女子,特爱面子。虽然她对这个来学校作过报告的小个子军官有过片刻的爱慕,但那是藏在心里的。现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讽的目标了。什么“小炮弹”、“大洋马”之类的绰号以及各种各样不堪人耳的传言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还有的说,两人曾经在学校隔墙的小树林里拉过手,早已经“那个”了……由于怕羞,那仅存的一点点爱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觉得她在同学们面前已丢尽了脸面,再也无法在学校呆下去了!当天深夜,一气之下,吴玉花就在两个女同学的掩护下,躲开众多的目光,连夜卷铺盖回家去了。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的事,当天夜里这件荒唐事就传遍了整个颖平城。我们颖平人是富有想象力的,经过口口相传,当这件荒唐事从城东传回到城西的部队大院时,已演变成“一个军官跑到县中去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县完中一位新近从南方调来的女教师,刚好又是当地驻军榴炮团政委的夫人。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头风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里。再加上全城都在传播“一个军人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为了挽回当地驻军的声誉,他当晚就来了个紧急集合,即刻下令关了蔡国寅的禁闭。
  这一年蔡国寅三十二岁,当过十六年兵,打过八年仗,毕竟是立过战功的。弄清原因后,团里也就关了他三天的禁闭,而后就把他放出来了。可到了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长的门前,问:那事儿,怎样了?
  老校长说:喝水。你喝水。我已经给内人说了,让她给你介绍一个,是棉纺厂的女工,个头、人品都不错。人也长得……
  蔡国寅说:工作。说说工作。
  老校长说:……内人的意思是,对方愿意见面。你看是不是抽时间见见?
  蔡国寅说:你不是说要做工作么?到底怎样,给个国圈话。
  老校长说:这个……喝点水。你喝点水。
  蔡国寅说:说“工作”吧。
  老校长苦笑了一下,说:蔡连长,算了吧。人已经走了,退学了。
  蔡国寅一怔,说:退学了?
  老校长说:退学了。
  蔡国寅说:那就不归你管了?
  老校长说:是。不归我管了。
  蔡国寅说:好,很好。而后,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头来,说,你告诉我她的家庭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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