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37）

我在这片宁静的深山里，更深入更细致地追寻并体验七十年前这里居民的生活时，不由得深切地感觉到，现在的人们将人生定性为一个永不停息的拼搏竞争的过程，这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这种所谓追求上进的竞争意识将人渐渐地变成了狗模狗样，为着完全多余无用的骨头而互相撕咬得狗血淋漓，狗毛纷飞。这些意识让人长期处在一种疯狂和紧张状态，永无宁日。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注定是为了权势金钱等身外之物的拼搏争夺过程，那么社会就势必是一个争夺的战场。这种理念不断地将恐惧、焦虑、贪婪、不安全感等恶劣情绪强行灌注到每一个人心里，使社会常常陷入一种毫无理由的混乱和疯狂状态。二十世纪的开始四五十年，这种状况达到了颠峰。
既然社会是一个抢夺的大舞台，那么，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就有不同的抢夺目标。
在较贫穷时期，就会有人凭武力抢夺百姓，抢到手后，再用武力强迫百姓无条件地供养和跪拜他们。所以，明末的张献忠和李闯王抢夺皇位，结果李闯王做了皇帝。张献忠一怒之下，发誓要杀尽天下百姓，让李闯王孤零零地做一个光杆皇帝。
社会进入较富裕时期，抢夺的目标直接指向财富本身。只要百姓不公然反对权贵，人们不再用枪杆子来强迫百姓，而主要是用权势和财富来驱使百姓。在这种情况下，百姓显得更加微不足道，连抢夺的价值也失去了。
如果说，在武力抢夺百姓时期，人们的恐惧和混乱主要来自于外界，那么，在抢夺财富时期，恐惧混乱则来自于人们的内心。
我不幸生活在抢夺财富的时代。比起光远他们这些祖先们，我享受到的物质生活要比他们富裕百倍，甚至是千倍，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比他们幸福百倍。相反，我还感觉到他们也许从来就没有感觉过的迷茫和焦虑。他们能明确知道恐惧来自哪里，并可以自由自在地抗拒。我们则根本不知道恐惧焦虑来自何方，更无从抗拒了，所以就只好在迷茫空虚里寻求一些低级庸俗的刺激，借以让已经脆弱麻木的神经稍有一些反应，以便感觉自己还在苟延残喘，还在做着迷茫的挣扎。
面对祖先们居住过的深山，我觉得我们这些人活得窝囊透顶。我们跪拜权势，跪拜金钱。我们老是弯腰屈膝，老是点头哈腰，都快没有一点人的样子了。
我渴望能和他们走在一起，和他们一样，做一个快乐幸福，自由恬静的人。也象他们一样，将人之为人的自由、尊严和幸福放在胸中，昂首挺胸地做人，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可以压弯我们的腰杆。做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才能感觉真正的幸福。
七十多年前，李寨主和他的兄弟们放下武器，拿起锄头，成为种田打猎的百姓时，深山外的中国大地上，用枪杆子争夺百姓的战争仍在继续着。中国之外的世界，也同样陷入一片你争我夺的混乱和恐慌之中。整个天下乱得象一锅腊八粥了。而且，外面的混乱和恐慌又波及到这片宁静的深山。
新年是民国二十六年，即公元一九三七年。尽管刚刚过去的冬天奇寒无比，已经到来的春天开始象柳梢的嫩绿，轻淡隐约，随风摇摆。
这时，红军游击队在山下和官兵发生了一次激烈的遭遇战。游击队失利，向山里退却。陈真盛在桃花含苞欲放的时节带着人马又回来了。这次，他的人马多了许多。也许刚经过败仗，部队显得很疲惫狼狈，还有很多伤兵。
山中百姓一来和陈真盛是熟人，甚至是朋友，二来看着这些人确实可怜，心怀恻隐，便将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安顿下来，盛情地供给他们吃喝，并帮助照料伤员。陈真盛感动得热泪盈眶，发誓要为这么好的百姓打下一片朗朗天下，以报答百姓的恩情。
光远估计官兵会大举进山搜剿这批红军的。为了保证这批客人的安全，就在各山峰加强警戒。天堂李寨主和他的兄弟也严加防范，准备随时策应山下。
可是，眼看桃花灼灼开了，又纷纷落了，山下仍然是静静的。四处呈现出一派宁和的景象。人们开始忙着春耕了。红军战士们经过休整，个个显得精神饱满，喜气洋洋的。
他们每天帮着百姓耕田种地。山里突然多了这么多年轻人，就添了许多的活力。每天，天刚亮，就到处充满着欢歌笑语。老人们坐在地畔田头，感叹说，若是能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陈真盛安慰老人们说，总有一天，会永远过这样的日子的。
光远说，我觉得山下静得有些奇怪，好象发生什么大事了。
陈真盛也感到纳闷。他和上级组织失去联系好久了，一直无法知道山外的情况。这段日子，他也忧心忡忡，觉得一切似乎很反常。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些反常现象不断发生。先是人们看到一群狼，数目多得数不清，象军队一样，列队从山下河谷走过，其情景凄凉诡异，令人恐惧。紧接着，有一座孤零零的陡峭的山峰，平白无故地滑到河谷里，原模原样地在那里挺立着，将河道阻塞了大半。
也许是心惊生暗鬼，王大伯家的一只白公鸡也突然成精做怪，强行霸占了隔壁王小四的媳妇。缠得小四媳妇白天黑夜哭哭笑笑，发痴发傻。她声言，有一个穿白衣的漂亮男子，一到晚上就强行上到她床上和她睡觉，天亮就飘然离去。
王小四听得心头火起。晚上，他一手拿刀，一手搂着他媳妇，想看看白衣男子怎么上媳妇的床。可一到晚上，小四媳妇就说，白衣男子来了，她也变得象发疯的母老虎，又跳又咬，吓得王小四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
人们请来道士帮着捉鬼降魔。跛脚的刘道士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看到王大伯家的一只白公鸡长得威武雄壮，就在心里断定是这只公鸡成精做怪。他对王小四等暗中吩咐了一番，就准备晚上捉妖除怪。
那一夜捕捉公鸡精的事，后来成了山里一直流传的传说。刚开始有几种说法，慢慢地趋于同一种说法。老人们告诉我说，公鸡精在夜深人静时就抖落浑身的白羽毛，变成一个穿白衣服的漂亮男人，天亮时，白衣男人就地一滚，又变成公鸡。那一夜，王道士躲在鸡窝旁边，等公鸡变成白衣男人离去后，赶忙将羽毛收起来，用火烧掉，再在灰烬上洒上符水。天亮时，白衣男人回到鸡窝边找不到羽毛，急得团团乱转。天大亮后，白衣男人悲鸣一声，倒在地上，变成一只光秃秃的公鸡，拼命蹦跳。刘道士将符水泼在公鸡身上，再用木剑割断公鸡的脖子。这样，公鸡精就被除掉了。
小四媳妇并没有因为鸡公精显出原形而痊愈。至今，她快九十岁了，仍然有些疯疯呆呆的，一个人独自热闹得很。
对于这个传说，我小时候听老人们不知说过多少遍了。长大后，我开始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不相信公鸡成精作怪的事。后来，我想从小四奶奶那里探听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可她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我只好找对此事了解得最清楚的张三奶奶打听。张三奶奶自小就是小四奶奶的闺中好友，又先后嫁到这里来做媳妇。两人好得只差共一个鼻孔出气。也许，张三奶奶是为了维护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怎么也不肯说真话。后来，经不住我的劝诱，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些真相。
原来，让小四媳妇发疯发痴的白衣漂亮男人不是什么公鸡精，而是曾经穿过一件白衬衣的李飞天。当时是在一次庙会上，李飞天和紫烟亲昵地走在一起说说笑笑，象一对下凡的神仙，惹得所有的人将眼睛都看直了。小四媳妇也是一个多情女子。她一见李飞天的模样，魂都飞出去了。她痴痴迷迷地借故跟在李飞天和紫烟后面，寸步不离。李飞天偶然回头，见了小四媳妇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友好地对她点点头，笑了一笑。正是这要命的一笑，决定了小四媳妇疯疯痴痴的命运。
当时，人们是很相信鸡公成精的。所以，人们都很惶恐，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情了。正当人们这么疑神疑鬼的时候，山下才迟迟传来消息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握手言和，一起打小日本。人们将信将疑的，纷纷跑去问陈真盛。陈真盛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不敢完全相信。他整天坐卧不宁，不断派人下山去探听情况，却总得不到确信。只是，驻扎在山下对付陈真盛他们的国军一队一队地开拔走了。
国军走后不久，上级终于派人找上山来，宣布，所有南方的红军武装改编为新四军。人们还来不及惊愕，就发生了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