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志 第十章

　　 周末，林铁带梅朱政回自己家吃饭。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总是和食物有关。或许是从原始社会起，各种生物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生存。解决了食物上的馈乏，就保证了生的权利。
　　 到了现在，即使人们已经温饱，仍是民以食为天。女人可以独立工作了，也就意味着她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可是社会上默认的规则是，男人要请女人吃饭。女人和异性一起应酬，通常不用自己买单。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体会着男性力量的保护。
　　 即使林铁是个小男人，也是要呵护他的女朋友的。除了生活上其它方面的关心，很大一部分就体现在吃饭上。他觉得她单身在外，总是不肯好好做一餐，经常对付。自然希望她常跟着自己吃饭，对身体能好一点。
　　 梅朱政自然懂得他这份心情。不过说实话，她不太喜欢去林铁家。她不喜欢林铁的家庭气氛。
　　 有时，会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你从一个人口中听到的人，和实际并不相符。比如梅朱政从林铁嘴里听到的林母，就是一位女神。
　　 在林铁心目中，母亲的位置，那是至高无上。“计划经济的年代，我父亲在糖酒公司上班，母亲在第一百货公司。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特别好，连罐头都是成箱成箱的，根本吃不完，都堆在角落里……”
　　 梅朱政小时候，罐头还是个稀罕物。她记得自己特别盼望感冒。一旦感冒发烧了，什么也吃不下。母亲就会去小卖店，给她买一瓶罐头回来。那时罐头在她心目中，就是奢侈品的代名词。她至今还记得，在生病失去味觉的时候，吃到水果罐头时的清爽，喝到罐头汤时的舒适，那里面，是家人满满的关爱啊。
　　 林铁小时候竟然如此富足，而现在，这两个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却走到了一起。老天真的会捉弄人啊。
　　 可是捉弄人的事情，在后边。
　　 林铁并不知道梅朱政都在想些什么，她通常不打断别人的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同学们也都很羡慕。后来……时代变了，他们的单位都从好地方，变成了坏地方。改革开放之后，有些原本贫穷的人，做起了生意，家里经济情况蒸蒸日上。而我爸我妈，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还是计划经济时的思路。结果他俩都下岗了。虽然现在有一定的退休工资，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人总是能适应从劣境到顺境，但从顺境到劣境，却没有几个人能适应得了。父亲没有把这个家撑起来，还带我们回了趟老家，搬到外省。结果这么一折腾，条件更差了。在那过得不如意，我们转学，也不适应新学校的学习情况。母亲又带着我和哥哥搬回来。在那样绝望的时候，我爸没起到男人的作用，倒是我妈挺住了，带着我们坚持到现在。”听着林铁的描述，让梅朱政也对这个坚强的女性肃然起敬。女人在某些时候，是比男人有柔韧性的，尤其是在面对命运打击的时候。
　　 当然，这个一蹶不振的父亲，在林铁心目中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还会埋怨当初父亲的错误选择，害得他们的家境雪上加霜。
　　 梅朱政初步的印象是，这个家，母亲有点强势，父亲处于劣势。
　　 等到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林母时，是在光线不够明亮的厨房。
　　 梅朱政不知道，林铁家的厨房为什么不换个亮点的灯泡。从这里能看出主人之节约？只是这样阴暗的感觉，会令人产生潮湿、不健康之类的联想，也从侧面反映着这个家的败落。没有正经过日子的气氛。一点都不积极向上……虽然梅朱政也觉得积极向上这个词不太对，不过这只是在她在于短时间内形成的本能判断。
　　 林母背对着她，闻声转过身来……她并没有因为梅朱政的第一次到来，而特意到门口接。
　　 但这也算是迟到的一种欢迎吧？
　　 看到的第一眼，梅朱政吓了一跳。她怎么这样苍老？
　　 本来，在林铁的形容里，他的母亲是美丽的，似乎也是年轻的。
　　 然而梅朱政看到的是，一个怪怪的老女人。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岁了。尽管她的实际年龄，不过是五十出头的样子。梅朱政还来不及分析，到底是哪里怪。
　　 可能是因为，林母留着刘胡兰似的短发？大部分还都已经白了？没有去理发店染黑？
　　 而外面的老大娘们，即使是短发，也多是男式的。
　　 刘胡兰式的五号头，已经基本绝迹了。估计有很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五号头”为何物。
　　 林母还穿着一件过去工人常穿的那种蓝大褂。
　　 她的皮肤也非常不对。很白，那不是健康的那种白。也不苍白……她的那种肉，不像是正常的肌肉。有点像柜台上的死猪肉，失去了生命力的那种松懈。
　　 梅朱政不能确定她到底有什么病，但可以肯定，这位老人身体肯定不好。
　　 林母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怪。她一直向梅朱政倾诉着什么，毕竟，她很需要听众，而现在听她说话的人，基本上只有她的儿子林铁。
　　 没有聊上几句，林母已经数次提及：“我们一百……”
　　 在她心目中，第一百货公司是很骄傲的，很值得她称道的。
　　 那段工作经历，在她心目，还如此鲜活。
　　 梅朱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这个老人，已经完全被历史的车轮抛弃了。
　　 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已经带走了很多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而她，象退潮后的贝壳，已经被遗留在了沙滩上，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气息。她的生机在逐渐消减，然而她还对那个曾投身其中的浪花，念念不忘。
　　 而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第一百货公司早已不复存在。已经解散多年。在那里的原址，新盖起来一个商场，却也郁郁不得志，没有多少人进去购物。不知是地理位置的原因，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第一百货公司早已被现在的人们，所遗忘。
　　 原来，周围的一切都已经翻天覆地，而林母，还在这个厨房，按着她的记忆和经验生活着。虽然她记忆里的大部分事情，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她的经验，也已经不适应外面的社会。
　　 她的舞台，也只余下这里了。
　　 她的丈夫，她指挥不动。她的大儿子，不听她的话。她能控制的人，也只余下了老儿子林铁。
　　 梅朱政带着怜惜，听着林母讲话。讲着她的一百，讲着她的宝贝儿子“小二”。
　　 自然是林铁的昵称。
　　 林铁在母亲面前，年龄顿时回到了六岁，有些天真，有些调皮，没等鸡做熟，就一副流着口水想吃的样子。还会抱着母亲的后背，摇啊摇的撒娇。
　　 虽然，他是故意在讨她欢心的。
　　 梅朱政看到，也笑了。
　　 林父话很少。不知为什么，男人无论年龄，大多数在妻子面前，话都很少。很少有活跃的，嗑一般都让妻子给唠了。
　　 林父的头顶有些秃，穿得倒是整洁，看过去比林母正常多了。只是身上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味道。是他的体味，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这种体味。
　　 梅朱政强压住不适。都说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嗅觉过了一会儿，就会适应，失去最初的敏感。
　　 可是她一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被熏得头晕脑涨。
　　 他们吃饭的口味，她也不能适应。她不喜欢菜里放很多糖。
　　 林铁偏偏还一个劲往她碗里夹菜：“宝贝，多吃一点。”他当着老人的面，还这么叫，让梅朱政很不好意思。看了一眼林母，发觉她也不太高兴。
　　 没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已一手养大的儿子，去那样宠爱另一个女人吧？
　　 林铁不知道，梅朱政最不喜欢吃的，就是林母炖的鸡。她不明白，鸡肉里面，加那么糖做什么？有浓郁的甜味。
　　 胃都跟着不舒服起来。
　　 但她只能努力吃完。尽力不让林铁再给她夹了。林铁再夹什么过来，她赶快躲避，嗔怪地看林铁一眼。
　　 结果林母很留心这些细节似的，居然会说她：“我不太明白现在的女孩都怎么想的，我们那个时候，要胖胖的才好。瘦的女人根本没人要，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都这么瘦了，还吃这么少干什么？要能吃些，才有福……”
　　 梅朱政发现林母讽刺起人来，还会撇嘴，往上瞪眼睛，非常绘声绘色。象那种经常搬弄是非的女人，即使一句正常的话，用她这种表情和这种声调形容起来，听着就令人产生不正常的感觉，会体会到她的某种暗示和倾向性。何况她还是用自觉聪明的态度？
　　 在这个家里，她说了算，她强势，大概这样时间久了，难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吧？
　　 林父在旁边嘱咐了一句：“小梅，吃，多吃点。”他没有用林母那种语气，听上去就比较象关心，而不象讥讽。
　　 梅朱政有点压抑，看了林铁一下，而林铁在家人面前根本不用脑筋，埋头吃得兴高采烈。一点没有觉得母亲有什么不对。
　　 她也不好反驳林母那些有所针对性的话，只好笑了笑。装做听不懂。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