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32)
作品名称:紫烟天堂 作者:文若书--林 发布时间:2009-12-02 14:27:44 字数:3525
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天堂寨这片深山老林里还没有电,更谈不上有电灯、收音机、电视机之类的电器了。一年难得有县上的放映员用毛驴驮着小发电机和放映机来山村里放一场革命的电影,那便会成为山里人重大的节日了。那时,一有放电影的机会,四村八寨的人就会呼朋唤友地跟着放映员的毛驴后面赶。
其它的日子里,人们便埋头耕种自家的田地。猎人几乎没有了,一是所有枪支都被没收,二是自然环境被严重破坏,动物几乎绝迹了。耕作之余的傍晚,老人孩子们便围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地说一些有根没影的闲话。夏夜,大家集在星光灿烂的天幕下;冬天,则在屋里生起一堆熊熊的柴火,大家围火而坐。
我最喜欢大雪纷飞的冬日之夜了。屋外,北风卷着大雪雄壮地呜咽着;屋内,炉火明亮温暖。老人们嘴叼长长的旱烟管,装满一烟锅烟丝,凑到红红的炭火上吸燃,再幸福地让略带香甜气味的青烟从嘴巴和鼻孔里喷出,弥散到空中。他们一面吸烟,一面漫无边际地向我们讲述这一带过往岁月的人和事,让我们这些孩子们听得神往不已。
这些叼着旱烟管的老人,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已经是很老的老人了。他们满脸的丘壑里纵横着人世的沧桑,浑浊的眼睛里盛着垂垂的暮气。虽然他们自称和光远是同时代的人,并且曾和光远一起豪迈地驰骋于这一片深山,但我在心里一直持怀疑态度。我在他们脸上每一个皱折里都找不到一丝光远他们当年的豪迈英气。
有一次,我向文十太爷提出我的质疑。文十太爷怔怔地半天不语,最后才悲哀地叹息说,死去的人死得轰轰烈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倒恹恹一息地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长大后,我才慢慢明白了文十太爷的悲哀。同时,我自己也开始清晰地感觉到了文十太爷所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悲哀。社会日益严格的大一统,无论从人的行为方式上,还是在人的精神灵魂上,将所有人变得一模一样,哪怕是在愚蠢、贪婪、疯狂、堕落上,也必须愚蠢、贪婪、疯狂、堕落得一模一样。谁不愿意跟着一模一样地愚蠢、贪婪、疯狂、堕落,那必然会成为过街的老鼠,遭到人人喊打的下场。社会已经日渐消灭了真正意义上的个人的存在了。
社会和生活象一条滚滚洪流,我们最多只能象一片落叶,在那洪流里完全身不由己地漂着,或浮或沉,去向何方,我们毫无控制的心愿和勇气。这种无奈人生,别说什么自由地选择追求幸福安宁了,就连想做一回自己都困难重重。
在这片山林里,我总是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想象着过去人们的风采。我抚摩他们坐过的山石,踩踏他们走过的山道,凝望他们住过的房屋,这一切都会激起我无限的遐想。
如今,公路象一条慵懒的巨蟒,盘曲在这一片静静的群山间。天堂寨已经被开辟为湖北省英山县有名的国家级吴家山森林公园,成了夏日休闲旅游的胜地。电灯线和电话线也跟着爬进家家户户。电视天线象蜗牛角,丑陋地从人们的房顶上伸出来。
夏夜里,在星空下悠然摇着蒲扇围坐在场院的人们不见了;雪夜里的熊熊炉火早就熄灭了。山村里的人们,也渐渐随着金钱的洪流飘落四方。不变的只有游荡在深山里的传说和群山本身。每一阵山风呜呜吹过,群山就象一艘庞大的船舰,似乎在做着轻轻的摇晃,象慈爱的母亲轻轻安抚熟睡的婴儿,安抚着在深山里沉睡的灵魂。
在这渐渐为人们所淡忘的群山里,还有一个温暖的角落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那就是文十太爷的小屋。文十太爷坚决拒绝和晚辈们住进新式的楼房,独自安静恬然地住在他已经住了八十多年的土木搭建的小屋里。那小屋和里面的一切,和他一起亲历了过去辉煌而又温馨恬静的岁月和人事。小屋没有安装电灯电话和电视,仍然保持着八十多年前的样子。除了我,几乎没有人愿意光顾这小屋了。
每次走进文十太爷的小屋,我就如同走进一个遗失多年的童话故事里。屋子里有一张结实的木凳,因年深日久而显出黝黑色。我走进小屋,就坐在那张凳上,感觉就象坐上了历史的车轮。文十太爷说,以前光远、紫云、紫烟、大虎、二虎、李飞天,还有陈真盛等,都曾坐过这凳子。于是,这凳子在我眼里就变得神圣起来,因为,它上面曾坐过真正意义上的人,那可是现在已经完全绝迹了的人。
下雪的晚上,我喜欢拎着酒和一些小菜去文十太爷的小屋里,和文十太爷一起坐在炉火旁,边喝酒边聊过去的人和事。
公元二00三年十月,文十太爷也许感觉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他让人捎信叫我去一趟。我走进他的小屋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不能再和我一起喝酒聊天了。他将一个发黑的木匣子颤巍巍地捧到我手上,庄重地说,这是我们文姓历代的家谱。以前是每五十年一修,但从一九0五年修写后,就中断了。至今刚好快一百年了。你要将这些家谱保存好,并想法将这一百年的补修起来。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家谱的事,而且,所有的老人也都没有听说过。我接过那木匣时,手不禁微微发抖,感觉小小的木匣沉甸甸地拖着我向遥远的过去岁月坠落。
我心急火燎地回到家中,洗手焚香,向列祖列宗跪拜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捧出匣中已经泛黄泛黑的家谱,在日光灯下如饥似渴地细读起来。
我一直以为文光远、紫云、紫烟等都是老人们杜撰的人物,因为他们是一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又无墓的人物,所以,拿到文姓家谱后,我先从后面看起。令我激动不已的是,家谱里赫然写着文光远,生于一九0五年五月初三,其父文应善,娶付氏女。光远本有两兄一姐,但都未成年就夭折了。我在另一支派中发现了有关文十太爷的记载。文十太爷名启文,生于一八九四年冬月十三。这样算来,至二00三年,文十太爷已是一百零九岁高龄了。在修家谱时,文十太爷才十一岁,光远才一岁,所以他们的生平事迹没有任何记载。幸好文十太爷对他那一代人的生平事迹做了详细的记述,使我在还原他们那个时代的生活时容易得多了。
一丝遗憾漫过我的心田。我放下最后一本家谱,拣读第一本。第一本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古老,里面全部是手写的,字迹遒劲飘逸,是文姓人共称正一公的手笔。正一公在修编这部家谱时是元朝仁宗皇庆六年,即一三一七年。
从其书法和文章可以断定,正一公是一位饱学之士。他在家谱中用悲愤的笔调叙述了大别山文姓家族的由来。他的叙述让我深感激动和震惊,他为我揭开了文姓家族里许多令我困惑不解的谜团。正一公在家谱补遗里说明,当年文天祥独力抗元,被朝廷出卖,最后被元军所害。他的一些家将在他死后,隐姓埋名。他们一部分逃到大别山这片当时还无人居住的深山老林里,过着耕读狩猎的生活,发誓不再信任官府,不与官府相往来。时间一久,这些慢慢成了族人共同遵守的族规家法。
据文十太爷说,正一公手写的家谱历来是不示人的,连族中子弟都不知道有这样一部家谱。这本家谱作为家族的秘密,一直由族中年龄最大的老者保管并往下传递。所以,虽然经过无数代人的传递,族中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秘密。文天祥是状元出生,后来又弃笔从戎,所以,文姓家族中的男孩,无论贫富,从小时起,都保留着学文习武的习惯。同时,蔑视官府权贵,追求自由平等的家族心理也一代接一代地遗传了下来。
知道这一秘密后,我就能更好地理解当年光远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再觉得他们的思想行为有奇特甚至怪异。
正一公在叙述文姓历史时,也顺带叙述了天堂寨一带的整体历史变迁。在天堂寨周围的沿河谷地带,在汉朝时,也几乎是无人居住的荒滩野岭。最早在这些地方落脚生活的,是汉高祖手下大将英布的部将们。他们在英布被害后,带着英布的首级逃到天堂寨附近的张家咀和桃花冲一带,埋葬了英布的首级后,就在坟墓旁结庐而居,慢慢繁衍,发展起来。这些人在骨子里也都是桀骜不驯的,对朝廷官府极端不信任。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这些人都游离于官府的统治之外。直到一二七0年,即宋咸淳六年,这片土地才有官府机构出现。但官府在这里一直到民国年间都是名存实亡的。因为,这里的人不象中国大地上其他人那样,在经过数千年的奴性强化训练后,一见了官就想巴结,就想跪拜。在他们眼中,官员大多是老百姓辛苦供养的一些累赘而已,根本不值得你去崇拜的。
后来,我在查询当地县志时,看到了一条记载,印证了正一公的记述。县志记载,公元一九七六年,桃花冲村民建大队部时,掘开英布墓,得铁剑一把,被毁弃。历史从此就彻底沉没了。
文十太爷除了交给我家谱外,还给了我几本书。他说,这是光远曾经读过的书。一本是线装的《封神榜》,一本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还有几本是法文书,我看不懂,也不知道书名。我翻开《社会契约论》,见许多地方用毛笔做了批注,估计是光远的手迹了。在书的最后一页,写着自由、尊严、幸福几个字,落款果然是光远。书中还夹有光远抄写给紫云的诗词。
在将家谱交给我的第三天,文十太爷病逝。葬礼有些冷清,因为山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