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8）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降生在这一片莽莽苍苍，雄浑起伏，宁静忧郁的群山；八十年代，我离开这里，跑到外面繁华喧闹的世界里去上学、工作。二十世纪结束时，我又回到了这一片幽蓝沉郁的群山里。
当我怀着虔诚和神往的心情，在这群山里用失落困惑的眼神搜寻着满是童话和传奇色彩的人物所留下的身影和足迹时，时光的翅膀已在这蓝天白云下飞过了七十多年的间隔。往事如烟，在茫茫林海和幽幽风吟里游荡飘散着。
我游目四顾，蓝天依旧，群山依旧，天地的和鸣依旧。改变了的，只有我们这些自诩为天地万物之主的人。我们整天怀着莫测高深的野心，兴致勃勃，同时也精疲力竭地要改变着这世界，世界在漫不经心的微笑里已经将我们改变得面全非，连生养我们的亲爹新娘和一切的祖先也都认不出我们了。
站在祖先们居住过的热土上，我感觉到因异化而被遗弃的羞愧与耻辱。我象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倍感凄凉与忧伤。
时光的浪潮卷走我的祖辈们，也卷走了祖辈们心中特有的人之为人的许多精神品质。听老人们讲述我的祖辈们的行为风范，我神往的同时，很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他们遗留下来的传人。我在我的性情里，找不到祖辈们的一丝一毫的影子，所以，我就象一个稻草人一样，在这恍惚的山风中荡来荡去，无枝可栖。
虽然，我们这些后代在数量上比祖辈们多了好几倍，山村据说却比过去荒寂了许多。炊烟袅袅下的村落里，现在只能偶尔看见少数的老人和儿童。青年人和中年人为了寻找更多的金钱远走他乡。有许多年轻人为了钱而将性命丢在他乡阴冷的铁矿煤矿里，或高高的脚手架上。他们走出这片深山时是鲜活的人，回到这片深山时已变成了一个木匣盛着的骨灰。
没事时，我喜欢赶牛羊上山放牧。牛羊在山坡上静静吃草时，我便挨个地细看林间坟莹的碑文。这里的风俗是，人死了后，在他的碑文上要刻上死者的生平和死因。我喜欢读祖辈们那苍老的碑文，他们活得自由奔放，死得平静或壮烈。而现在一些新的碑文则完全相反，被铭记的人活得窝囊，死得更窝囊。
生活在这片深山里的子民有着温馨宁和而又辉煌的历史。他们从未被外来的力量打垮过。可是，现在他们的后代们却被山外卷涌而来的金钱风潮赶出了家园，惶惶如受惊的野兔，在外面的世界里惊恐逃窜，或用迷茫的双眼绝望地搜寻着。
村里有一位文十太爷，人们说他有一百一十八岁，他自己说是一百零八岁。总之是很老了。对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的那些人物，他是亲见亲闻的，说起来虽然有些颠三倒四和张冠李戴的，但历史还是能够基本还原。文十太爷说话跑风，神志却仍十分清晰，面对世风和人心的变化，他茫然不解。
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文十太爷跟前，恭恭敬敬地听他夹缠不清地谈古说今。文十太爷在说到我的祖辈们时，枯皱如冬日败叶的脸上总会因兴奋而抽搐跳跃。说到得意时，他那没牙的嘴巴便大张着，象黑悠悠的时光隧道，将我送回到七十多年前的祖辈时光。但他嘴巴一合，我又被时光隧道狠狠地吐了出来，跌落在现在时光的尘埃里，象离水的鱼一样无望地蹦跳着。其实，不只是我象离水的鱼，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象被搁在干地上的鱼，在郁闷迷茫和失落恐惧里挣扎着，蹦跳着，希望能在某一蹦跳中，落入浩浩的大海里，终生幸福地摇头摆尾，悠哉游哉。
文十太爷用空茫的双眼，看着我们无望的蹦跳，干皱的脸上全是不以为然和不屑。他摇摇头，叹息说，现在的人啦，能算人么。
我不敢回答文十太爷的问题，心里满是羞惭。是啊，我，我们，能算人么。与我们的祖辈相比，我们也许只是一些锦衣玉食的猴子，被权势和金钱两条绳索拴着脖子，被虚荣的享乐的欲望牵扯着，四肢着地，爬得辛苦而迅捷。
文十太爷对现在人的不满，估计源于他的曾孙和曾孙女。曾孙叫文献宇，三十岁，一心想着要赚钱。但他除了浑身力气外，别无技能。所以他只能下煤矿替人挖煤，后因煤矿塌顶，被砸成了肉饼。文十太爷这一支的血脉就此断绝了。
文十太爷的曾孙女叫文嫣然，二十岁，其花容月貌，老一辈人说绝不逊于当年的李紫云。嫣然十八岁时就去南方打工，心甘情愿地做了一个富翁包养的金丝雀。她在肆无忌惮地榨取富翁的金钱的同时，也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对那富翁的憎恶和嘲笑。她的这一态度竟将富翁整得神魂飘飘，蠢态万端。
嫣然小时候，大人们都说她是紫云转世。嫣然便对那从未见面且早已失踪的紫云祖奶奶充满神往，过时过节，她都要去紫烟祠上柱香，跪几个响头。
自从嫣然给富人做了二奶后，文十太爷就禁止嫣然去祭奠紫云祖奶奶。文十太爷说，你不配给紫云祖奶奶上香。她是神仙转世，若是惹怒了她，你会遭报应的。
在煤矿里被砸成肉饼的文献宇自小就有些阴沉沉的，整天象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独自玩耍。稍稍长大后，他便有些神乎其神起来，即使大白天，他也能看见鬼魂。并且，他还能自由往返于人世和阴间，他自称是阎王派驻人间的信使。
刚开始，人们认为他是在胡说八道，但经过几次当场实验后，人们不再怀疑他的话，对他百般崇敬起来。一次，村里张四嫂生孩子生了一天一夜仍未能生出来，痛得狼嘷鬼叫。献宇从门前经过，说，床上坐着两个小鬼捣乱。他冲床上挥挥手，携了两个小鬼出门，他一出门，张四嫂的孩子就呱呱坠地。
献宇曾和几个人在河边守夜，大家正在草棚里喝酒聊天。献宇突然放下酒杯说，对面有人喊过河，我去去就回。大家有些惊奇，望着他将竹排撑到对岸，又撑了回来，竹排上空空如也。献宇说，一共十一人，五男六女，三个穿花衣，八个穿黑衣，是去袁家做客的。见大家惊讶不信，他笑着将一叠纸币送给身边的肖劲松，说，这是他们给的过渡钱，你们拿去买酒吧。肖劲松接过纸币，对着灯光一看，吓得丢在地上。大家见地上洒了一地的死人用的冥币。大家惊疑不已，去袁家看看，问是否有十一人来过。袁家人说，没看见有十一人来过，倒是母猪刚下了十一个猪崽。他们到猪栏一看，果然看见十一个猪崽正趴在母猪肚下吃奶，五公六母，三花八黑。大家看得毛骨悚然，一哄而散。
从此后，人们便纷纷向献宇打探阴间的消息。献宇便往返于两个世间给生者与死者传递消息，而且所说之事无不灵验如神。但当人们询问紫云紫烟的消息时，献宇面露惧色，说，她两不是凡人，我也探听不到她的消息，于是人们便猜测紫云紫烟是天上神仙下凡历劫的。
人们恶作剧地问献宇，你自己的前程如何。献宇淡然说，我违反天规，泄露天机，将死于非命。后来，他的死印证了他的预言。对于献宇的死，人们不禁扼腕叹息，黯然神伤。从此，活人的阳界与死者的阴间音信隔绝，两处茫茫。
我回到故乡的深山时，也想询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一批人的身前身后事的。可惜知道身前事的文十太爷昏迈啰嗦；知道身后事的献宇则已命丧煤矿，魂返阎府。我只能踯躅于荒草颓坟间，在山风里和树林间捕捉一些已逝者的精神气息，为象我这般苟活者抓摸一点心灵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