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6）

付大叔走进家门时，就见天堂寨寨主李世强正金戈铁马地坐在中堂下的太师椅上用茶，四个贴身喽罗兵门里两个，门外两个，荷枪实弹，站得像大庙里的神像。
李寨主和付大叔两人一见面，都忙抱拳作揖请安问候。寒暄过后，宾主落座，便开始商讨正事。付大叔知道李寨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便试探着问，大当家的这次来是……
李寨主将桌上沉甸甸的布袋哗啦啦推到付大叔面前，说，这次来是买粮，这里是一百块现洋，半个月内要货。
付大叔轻描淡写地瞄了一眼布袋，牙痛似的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难弄啊。
李寨主哈哈一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少跟我耍滑头，你不就是想敲我的竹杠么。粮价就平时价再加二成，怎样。
付大叔心里得意，脸上却笑得很谦卑，说，大当家这说的是哪里话啊。
李寨主说，说的是你的心里话呀，你别跟我装了，小心我剥你的狐狸皮当褥子。
付大叔忙谦卑地说，岂敢、岂敢。
李寨主喝问，你以为我不敢。
付大叔说，我说的是在下不敢，大当家的岂有不敢的道理。
李寨主嗬嗬大笑起来，付大叔也跟着大笑。李寨主是笑付大叔说的有趣，付大叔笑的是又可以多赚银子。付大叔心里清楚，李寨主虽然喜欢装得凶神恶煞的，内心其实是一个极文雅极正义也极讲规矩的土匪头目。他和他的喽罗们在天堂寨上住了近十年，一直和周围百姓和睦相处，从未骚扰过百姓们的生活。他们过的虽是打家劫舍的强盗生涯，但周围的百姓，男女老幼都十分喜欢崇敬他们。过时过节，或庙会唱戏，寨里的喽罗们会成群结队下山来与百姓一起谈天说地。百姓们没事时，也会去寨里逛逛，毕竟，他们都是有着同样性情的人。
李世强本质上是文人，十八岁时就考中秀才。后来，他结识了光复会成员，便弃文从武，跟随革命党人从事反清活动。革命成功后，他也由一个普通的士兵晋升为团长，在安徽的安庆一带布防。一天一位牛哄哄的牛旅长到他防区视察。李世强请一个有名的戏班演戏招待牛旅长。牛旅长饱暖思淫欲，看上了戏班的主角杏花姑娘，演完戏后，他让人将杏花姑娘胁持到他下榻的客舍里，当作金丝雀关了起来。
李团长当时血气方刚，心里满是为国为民的理想，自然容不下旅座的暴行。那天晚上，他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兄弟化妆成土匪袭击了旅座的卫队，杀死旅座，救出杏花姑娘，并放一把火烧了那家客舍。上面虽然没查出是他所为，但他因失职而降为一名排长。
也许是命运作弄，就在他当排长的第二个月，有一县的农民因交不起捐税反掉了当地政府。李排长所在的部队奉命前往镇压。李排长在读书时受了西方民主和人权思想的严重影响，觉得部队官兵都是百姓所养，而不是官府所养，所以部队去镇压养活自己的百姓总有些忘恩负义和犯上作乱的无耻。当他亲眼看到带头闹事的百姓被捉了枪毙时，他心中的理想大厦被那一汪汪的鲜血冲得哗啦倒塌。刚开始，他只是竭力阻止其他官兵乱杀无辜，当发现暴行进一步扩大，已经无法阻止时，他就召集他的心腹兄弟商议要为被害的百姓复仇，得到了他们的热烈响应。
他们趁部队晚间宿营时发动哗变，将带队的军官一个不剩地捉了起来，除了少数几个没沾百姓鲜血的军官当场放了外，其余那些杀戮百姓杀得最狠最欢的军官一律枪毙掉了。
那个带队团长也是新近才晋升起来的，立功心切，指挥部队见了那些能拿武器的青壮年农民就开抢射杀。李排长多次制止都无效果，所以看着捆成棕子般的团长时，他不禁笑里藏刀地咧了咧嘴，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被捆的团长满眼都是乞怜，说，这不关我的事，是上峰差遣，军令难违。
李排长嘿嘿冷笑，说，你眼里只有上峰，你可知道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是哪里来的，那不是上峰给你的，是那些被你当兔子打的百姓给的。
团长说，求求你饶了我，我回家种田，从新做人。
李排长骂道，你早就不是人了。百姓辛辛苦苦养着你，是要你保境安民，你却保官害民，成了当官的压迫残害百姓的工具。留你何用。李排长骂完，挥起团长曾用来砍下一个少年农民脑袋的军刀，将团长的脑袋砍在地上呲牙裂嘴地蹦跳着。
清理完了军官之后，李排长被推举为团长。他带兵杀向官府，几仗下来，部队被打散了。李团长没有了部队，又变成了李世强，李世强和他的几十个铁杆兄弟走投无路，聚在一起商量前程走向。
一直跟随李世强的一个叫汪扶平的小伙子劝李世强去江西投奔红军。他说，红军是真正老百姓的队伍。
李世强早就知道红军的情况，而且在历次奉命去征剿红军时，对红军的所作所为以及革命主张充满同情和敬佩。只是，他现在对一切的政治党派和政府深深地感到失望，甚至是绝望了。他悲哀地摇摇头，问汪扶平说，我们国民党当初难道不也是为了国家民族和百姓的么，可一旦掌权后，当官的只知榨取百姓血汗供自己享乐，心里哪里还有百姓了。
这些年来，面对社会上的官场腐败和百姓的困难，李世强一直在苦苦地思索着。后来，他在战事的间隙里不再读军事书籍，而是读起历史、哲学等书来。在这种学习和思索中，他看清了许多历史政治的必然本质和权力的必然走向，这种清醒让他渐渐地滑向了无政府主义的迷宫里无法走出。刚开始，他也曾想投奔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他相信这些人是未来控制中国命运的人，但他不相信这些人会永远和人民站在一起，更不会永远将人民视为至高无上的主人的。他相信，当这些人掌握政权后，他们也会反过来骑到人民这个主人的头上去，依靠百姓的血汗而享受荣华富贵。这是历史的必然，也就是人性不能抗拒权力异化的必然，没有人能改变抗拒这种必然。世界各国的历代统治阶级没有一个能摆脱掉这一必然的命运。唯一的差异只在于他们享受威福的程度的大小，以及在形式上或公开无耻或隐秘羞怯罢了。在本质上仍处于五十步笑百步的小巫见大巫的范围。
怀疑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象两个神秘的诱惑，将李世强逐步引上了无可更改的浪漫自由的土匪生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江淮大地上来去如风，劫掠官府和不义的富户，赈济贫民，成了让百姓心花怒放的侠客。
百姓喜欢侠客，可是被百姓们养活的官们与兵们不喜欢侠客，原因很简单，官们和兵们将好东西从百姓手里骗去或抢去，侠客便将那些东西从官府那里抢回来还给百姓。侠客是官兵们的天敌，却是百姓的宝贝。但是，官们兵们虽是百姓所养，但百姓却斗不过官们兵们，官们兵们捕杀侠客时，百姓只能睁眼瞧着，在心里摇头叹气。
李世强他们闹得狠了，官府便围剿他们。李世强与兄弟们逐渐地没法安身，最终躲进了这片神秘忧伤的山里。等在天堂寨驻下人马后，他又派人将已是她媳妇的杏花和儿子李顶天接上山来，过着人间天堂般的日子。
李世强这次下山来找付大叔，除了买粮外，还有其它事情求付大叔帮忙。付大叔因为卖粮赚了李寨主的银子，心里滋滋的美着，听到李寨主还有事相求，立即显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忙说愿效犬马之劳之类的话。
李寨主微微一笑，说，所求的不是别事，是有关儿子李飞天的。
付大叔忙问，这孩子很好，很懂事，我很喜欢呢。
李寨主叹口气说，好是好，就是太野了一些，让人头痛。
付大叔肃然起敬，小心问，怎么了。
李寨主明贬暗夸地说，这兔崽子整天做梦，你说想学什么不好，可他偏偏想学苍鹰一样在天空上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听了这么煽情的话，付大叔那本有些衰老的心也不禁神往起来，但很快就摇摇头，笑道，真是胡闹，俗话说得好，蛇有蛇道，虫有虫道，人怎能象苍鹰一样飞呢。
李寨主满脸都是得意，说，说来也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信，你猜他怎样。
付大叔忙伸长脖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问，怎样。
李寨主一拍大腿说，这兔崽子还真的象苍鹰那样飞呢。他飞得那么高，还真象一只苍鹰了，惹得一只真的苍鹰将他一翅膀扫下来，摔了个七零八落，差一点丢了小命。
付大叔有些不相信，便似是而非地感叹一阵子。李寨主知道付大叔口是心非的，微微一笑，也不以为意，便将他的来意说明了。他希望将儿子送入付家学堂读书，并托付大叔帮助留意给李飞天物色一个合适的媳妇，好让李飞天能收收野心，做一个安分过日子的人。李寨主身在绿林，但他不希望儿子一生也走他的土匪之路。
付大叔表示，李飞天进付家学堂毫无问题，至于找媳妇的事么，他笑笑，说，要找到能配上令郎人品的女孩可不容易呢。
李寨主觉得付大叔的话虽是推托之辞，可格外顺耳顺心，说，找媳妇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你放在心上我就感激不尽了。
他们正这样谈着的时候，紫云拎着菜篮，身后跟着三个吵闹的小家伙出现在大门口。她正想进屋，却被门外的两个挎枪的喽罗拦住了。付大叔忙说，是云儿么，快进来吧。两个挎枪的喽罗听了付大叔的话，摆摆手，示意紫云进去。
李寨主对进门的少女并不在意，只用漫不经心的眼角余光扫了紫云一眼。当他的眼光和紫云的眼光稍一碰撞，他觉得噼啪撞出一道火光出来，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在心里不禁暗暗惊呼，天下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孩，简直天仙一般。
等紫云进到里屋，李寨主有些急切并兴奋地问付大叔，说，这是谁家的闺女。
付大叔立刻明白了李寨主的心意，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当家的莫不是相中她做你的儿媳妇吧。
李寨主也哈哈大笑，说，正有此意。
付大叔惋惜地摇摇头，连说，不行，不行。这女孩已放定了人家的。
李寨主说，放定是放定，我多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解除聘约不就完了。
付大叔仍是摇头，说，此事恐怕不易，女孩的父母还好说，可放定的那家有些难处。
李寨主疑惑地看着付大叔，若有所思。付大叔说，她父亲就是上湾的李木林，大当家的也曾见过的。
李寨主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知道是你这老狐狸在弄鬼，又不是你的亲闺女，你藏藏掖掖的干什么。李寨主知道付大叔与李木林媳妇，也就是紫云娘的关系。
付大叔说，问题不在这里，是在她放定的男方家里。
李寨主忙问，男方是谁家。
付大叔简洁地说，文光远的大儿子。
李寨主一听，满眼都是失望，心里怅然若失。付大叔冷眼斜瞅，知道自己甩过去的铩手锏发挥了作用，不禁暗暗得意起来。
其实，对李寨主为他儿子找媳妇的事，付大叔心里另有打算。他的小女儿小兰，今年十六岁，模样也是楚楚动人的。付大叔一直在为小兰物色合适的婆家，可左挑右拣，总是没有中意的。他本来就见过李飞天，觉得那孩子人品外表都让人打心眼里喜欢。今天李寨主提起找儿媳的话，让付大叔萌生了和李寨主攀亲的念头。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嘴上却滴水不漏。他得慢慢等，等李寨主自己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