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第四章、骂鸭子婆媳论长短,争闲气夫妻较高低(下)
作品名称:太平挽歌 作者:水如空 发布时间:2013-05-30 11:52:43 字数:4935
红宇被几个弟兄陪着在西太平宋连文家里转了一阵子,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天色黑下来,连文家饭好了,叫他在那儿吃点儿,他也说不饿,就说该回去了。宋连文怕他和再和媳妇打起来,要送送他,却叫他给拦住了,说自己也不是吃饱了撑的,哪还有那个闲心打架。连文也明白其中就里,便不再强求,任他自己回去。
红宇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这时天色已晚,眼见着西天那弯清亮的新月,还有天空中稀疏的几点星星,不由得感慨万千。
小时候,每到月明时候,他就总是带着半个屯子的小孩子们东跑西藏。别看他长得小,却能打能摔,又有一肚子主意,所以是这帮里面的孩子头。那时候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是转眼间,这种日子就结束了,他也已经成家了,成为一个新家的一家之主,媳妇肚里也有了他的骨肉,他再也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而是要像个男人一样,担起这个家庭的责任。他多想把这个家侍弄得井井有条、美满和谐,可是结婚不过多半年,竟是风波叠起,他一天也没有安生过。真是空有一身力气,空有一肚子主意,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对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他竟是无可奈何。
红宇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进了院子。院墙中间的木板门没关,可见是人们走的时候没有谁注意过;而一向勤快细心的淑艳也顾不得它了。红宇轻轻地把大门关严,又回手把拴门的麻绳系死了,这才脚步无声地来到窗根儿底下。
窗帘拉着,只见淑艳的身影映在上面——她正盘膝坐着,一动不动的面对着西墙。红宇推门进去,见她头也没回,仍是保持着着刚才的姿势,和窗外看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
红宇问:“这会儿不疼了吧?”
淑艳好像是才知道他进来一样,突然回过神儿来,眼睛紧盯着他,和刚才凝思时的神情判若两人。她呸的一口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一只手捂了腮帮子,另一只手指着他骂道:“你他妈可真够狠的,我这辈子算是找着主儿了,哪有你这样下死手的?”
红宇就坐在炕沿边,说:“都是你自个儿找的。我看你就是闲的,没事儿净给我找事儿。你要是不逞疯儿能这样吗?”
淑艳也不辩解,张开嘴说:“你看看!牙都踢掉了。”说着,用手一指肚子,“你他妈有能耐往这踢啊,踢正道点儿大伙儿就都省心了。”
红宇上去一把就将那只手抓住了,说:“你要是愿意打就打我两下出出气,算咱俩扯平了,我要还手都不是人做儿的。”
淑艳挣扎着将手抽了回去,头却低下了,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了一句:“现在说啥也没用了,我这辈子也就这个命,我也认了……”
红宇听了,也是一阵阵鼻子发酸,不由得慢慢把头低下了。两个人就再都没有话说,只这么默默地坐着。还是淑艳忽然想起来,抬头问他:“你还没吃饭吧——饭搁锅里热着呢!”
红宇这才感觉出饿来,于是自己到外屋地下掀了锅,只见里面热气腾腾,果然热着饭菜,便一样一样端进屋去,就放在炕沿边,也不放桌子,就那么盛了饭用手端着,哈着腰,大口大口吃起来。吃过了一大碗,再盛上第二碗,才想起媳妇来,忙问:“你吃了吗?”
淑艳说:“你吃你的,我不吃了。”
红宇就把碗放下了,说:“不吃哪行呢?要不我一会儿我给你下袋方便面!”
淑艳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说:“不用了,你给我泡点儿水吧!”
红宇便赶忙把自己的饭碗放下,去给她拿了碗筷,盛上半碗饭,再泡上热水。淑艳这才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吃过饭,红宇把碗筷收拾下去,刷好了,再回到屋里,脱鞋上炕。淑艳便开了电视,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坐着看了一会儿,她便说没意思,困了,要先睡了。红宇便去焐了被,说自己也不看了。两个人便先后脱了衣服躺下,红宇随手又闭了灯。
淑艳躺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她的呼吸又细又匀,很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红宇则来回翻了几个身,怎么努力就是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睡着了吗?”
淑艳没有回应。但红宇能感觉出来,她平稳的呼吸分明停顿了一下,证明她也在想着心事,并没有真的睡着,于是他又问了一句:“睡着了吗?”
淑艳随口答道:“有事儿就说呗!”很显然,她早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红宇说:“我打算跟连臣叔出去干俩月活儿。他昨天回来,说工地上还缺俩小工。这时候正好没事儿,我也不能这么干呆着,还不如出去,挣点儿是点儿。”
淑艳一听这话,不再那么平躺着了,而是把身子侧了过来。尽管夜已经大黑了,她还是瞪大了眼睛紧盯着红宇,好像能看见他的表情似的。淑艳说:“你早就打算去了是不是?这几天我就看你有点儿不对劲儿。”
红宇说:“早先我问过,就今儿个才真打算去。”
淑艳说:“你别白唬我!真拿我不识数呢?这两天我就看你像有点儿啥事儿似的,我就看你能憋到啥时候。你倒好,自己出去躲清净去了,给我自个儿扔家里受气……”说着说着,一时有些伤感,声调也有些哽咽起来。她略略停顿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你都打算好了,还问我干啥?我也管不了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有你没有你我也一样过日子……”
媳妇一下子就猜透了他的心意,红宇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阵发酸,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强忍着压下情绪,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我不在家时你自己加小心点儿。有啥活儿的能干就干,干不了就扔那儿,别硬逞干巴强。注意点儿身体,想吃啥就自个买点儿啥。我也……”说了半天,听见她媳妇没有动静,于是问了一句,“睡着了吗?”
淑艳随口应了一句:“没有。你接着说。”
红宇就接着说:“我不在家你别整天疯疯症症的,别没事儿找事儿……”
淑艳这才提高了嗓门叫道:“我啥时候疯疯症症了?啥时候没事儿找事儿了?”
红宇也不理她,只管接着说:“你要是做啥好吃的给我爷送去点儿,晚上要是害怕就找七奶家老姑做伴儿——听着了吗?”
只听得淑艳“嗯”了一声,又翻了个身把脸掉过去了,接着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混着说:“睡觉吧!有啥话明儿个再说吧!”于是不再动弹,呼吸也变得更细更匀,这次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红宇也不再说什么,只把双手枕在头下,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直盯着棚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天一放亮,淑艳就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了饭。小两口儿吃饭时,红宇忽然说,他已经和宋连臣说好了,明天就要走了。淑艳不由得一愣,嘴里也忘了嚼,直瞪着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最后才一咬牙,说:“走就走吧!早走晚走还不是一样!”于是不再说话,只管大口大口的吃饭。
这一天,两个人都再没有话什么,即使在给红宇收拾行李和衣服时,他们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说话。甚至他们还尽量不让目光对视,似乎都怕窥探出彼此的内心。然而两个人又都心照不宣,因为哪怕仅仅是在那短暂对视的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了无数难言的交流。
第二天早上,八点才过,宋连臣就来叫他了,他骑的是一台新买的摩托。
说起宋连臣,也是太平村里一流的人物。以前那时候,他家里穷,所以不满十八岁就跟人去学瓦匠,后来学成了,就常年在外干活儿。干得久了,认识的人也多了,路子也就更广,于是也弄个小包工头当上。他每次都是从大包工头手里接下活儿,然后再回村找人去干,自己只动腿儿动嘴,不必再自己动手了,但收入却比原来高出许多。正因为如此,他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整个太平村里也是一流的。
宋连臣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开小卖店的宋连军是老大,老三就是宋连文。连文从小就和红宇他们关系不错,红宇常去他那儿闲逛,早就听说过他二哥回来找小工的事儿,也打过招呼,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只有这回才动了真格的。这时天气转暖,城里修建的多,时间赶得紧,所以宋连臣一把人凑齐了,就急急忙忙安排出发了。
连臣一进屋,就告诉红宇,叫他快点儿,说其他人都准备好了,这时候已经在道上等着他呢。红宇就告诉他叫那些人先走,自己骑车子在后边儿撵上去。连臣答应一声,很快就跨上摩托走了。
连臣一走,淑艳就忙着帮红宇往车后架上绑行李,全都收拾妥当,红宇推起车子就往外走,淑艳则在后面跟着。刚刚出了大门,红宇就回过头来说:“挺冷的,你回去吧!”
淑艳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到那儿干活儿加点小心!”
红宇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淑艳又说:“晚上睡觉时注意点儿盖被,别冻着!”
红宇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又叫她快点儿回去。
淑艳不知该再说点儿什么,也就把脚站住,准备回屋里去。红宇并没有急着骑上车子,只那么推着向前走着。淑艳忽然紧跨几步,赶上去一把拉住绑在车后架上的行李,问道:“你多暂能回来一趟?”
红宇回过头来想了想,说:“要是干得好好的,至少也得一两个月,种地前咋说也能回来一趟,你自己就……”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眼看着她的那只手从行李上慢慢滑下去,急忙把头一扭,一片腿上了自行车,飞快地驶出去了,只留下一句昨天晚上已经说过的话:“你晚上要是害怕就找七奶家老姑做伴儿——”之后,头再也没回,很快就转过弯儿,一上了通往县城的大道,他的身子就被路边的房屋挡住了。
淑艳看着他去得远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并不急于回屋,尽管红宇说过叫她早点儿回去,别冻着,但她自己知道,这样的天气,身上根本就感觉不到冷,要说冷也只是在心里。她向远处望着,田地里的都光秃秃的一片,一眼望出老远。她向西南望着通往县城的大道,见有几辆自行车正向南飞驰着,车后架上都驮着行李,一定就是宋连臣找的那一行人了。这时红宇还没有出村,人群里没有他的影子。
淑艳咬了咬牙,不再看下去,一转身回了屋里。
一上午就这么在百无聊赖中打发过去了,转眼间太阳西斜,淑艳便热了点儿饭,自己对付着吃了一口,再收拾下去,刷了碗,扫了地,然后就不知道该干点儿啥了。正无聊着,忽然想到,红宇走时不是叫自己找西院七奶家老姑做伴儿吗?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儿,何不就去串个门,溜达一趟呢?
想到这里,她就锁了门,上西院七奶家去。七奶家也是三间房,也是旧式的,一进门中间是厨房,东西屋住人。东为大,所以东屋住着七爷七奶老两口子和老闺女赵玉莲;西为小,所以西屋住着他二儿子赵元虎小两口儿和他们还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淑艳直接就进了东屋,正好七爷不在家,炕上坐着七奶,地下一张半旧的地桌前则坐着正写作业的玉莲——也就是红宇所说的老姑。
玉莲今年十七岁,正上初三,平时总在家里复习功课,淑艳虽然和她住着东西院,可是并没见过几次面,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过。
七奶和她倒是很熟的了,一见她进来,忙叫她快坐,一边说:“你看你都好几个月了,也不说常来坐坐,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这屋里清静,死老头子成天到晚也不着家,人家那两口子也不咋过来,就剩我们这娘俩——你看莲子,整天就知道学呀学的,来个人就像没瞅着似的。你别看她人不大辈儿可不小,你还得管她叫老姑呢?”
正好莲子也扭过头来看她,淑艳就冲她一笑,说了声:“我知道!”
莲子也冲她笑了笑,立刻脸就红了,连忙又转过头去,专心写自己的作业了。
淑艳就和这位奶奶婆婆唠了起来,无非都是一些闲话。说起来前两天的事儿,她就说婆婆如何如何看不上自己,成天没事儿找事。七奶就说她心眼儿倒也不坏,就是脾气隔路,年轻人都看不惯。又说自己以前也好唠叨,现在到岁数了想唠叨也唠叨不动了。莲子听见,就在一旁接了一句:“看你现在就够唠叨的了。”直逗得她们两人都是一通大笑。
这么闲唠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淑艳就说该回家了,又说红宇进城打工去了,自己一个人不敢睡,要叫玉莲过去给她做伴儿去。七奶就问莲子,开始时她还忸忸怩怩的,不好意思答应又不好意思拒绝。淑艳急忙补充了一句:“我那屋比你这儿还清静呢!你要学习啥的都没治了!”莲子听她这么说,略一犹豫,也就答应了。
吃过晚饭,玉莲果然就拿着书本过来了。淑艳倒是打从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小老姑,看她写完作业,闲着没事儿就故意逗她,左一个老姑右一个老姑地叫个没完,把莲子闹得满脸通红,心里直怪自己这个大辈儿。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问一句就答一句,直到后来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才猛然冒出一句:“你可别管我叫老姑了,咱俩差好几岁呢,你不觉着别扭吗?”
淑艳这才笑了,说:“我也不想叫哇,谁叫我给了这么个小辈儿呢?你说不叫老姑叫啥呀?”
莲子就说:“人家都管我叫莲子,你也叫莲子得了,要不就啥也别叫。”
淑艳就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说:“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没大没小。”
于是莲子也笑了,就说:“叫啥都没关系,反正辈儿搁那儿呢,咋说我也比你大一辈!”
慢慢地,她也就没有了那种腼腆,和这个侄媳妇唠得自然起来。此后她就天天晚上过来和淑艳做伴儿,淑艳也就有了个说话唠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