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在寻找（十九）

第五十六章

走到这一步，陈子善并非容易，他就像一个搞科研的数学家，一次又一次，不但不厌其烦，而且津津有味地对成千上万个可能或者假设，作出自己的解答。直至所有的答案最后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也并不觉得劳累或者望而却步。
每次上课之前，一下公交车，陈子善就忍不住东张西望，希望看见人群中的刘若兰那在他眼里显得格外轻盈的身影；而下课之后，陈子善就巴不得可以听到刘若兰的只言片语；就是走在她身后，也觉得心里边暖烘烘的。
恋爱是种很邪气的东西，人一旦沾染上了，就会变得神不附体或者神乎其神。陈子善当然不会例外，在陈子善带有点跟踪性质或者胜似追逐的一次次尾随刘若兰之后，他如掉入了一个不见洞底的黑色深渊，有力使不上地心惊胆战地飘然而下，一种奇异的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击痛人心的快感，一阵一阵地闯进了他的魂魄，他听着耳旁呼啸的风声，确切地体验到自由的真正美妙滋味。或许恋爱的结果并非是给自己带来自由的，但它的过程因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灵性冲撞，世间的一切平常都会因此而改变它的存在——不再如以前一样没有生命力，而是生机勃发万物葱茏崭然一新。
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夜晚，街上的灯光在雨水里显得格外的朦胧和凄清，许多辆急驰而过的车，似乎悄无声息地滑过人们的视野，溅起的小水花扑打在路边的花坛上，水珠晶莹剔透，透着五彩的光芒。关键的是，街道还是那条街道，人也似乎还是同样的人，树也依然是树，这个世界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对于存活于这个世界中的一个生命陈子善来说，正在更替着他的美好年华，陈子善恋爱了，他的世界要从此而改变。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一天里有人在恋爱，而且生平第一次去约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对于拥有芸芸众生的世界来说，它没有这么多的精力去顾及其中一个生命是如何活法，每时每刻在做什么、想什么，他的命运如何。就算一个生命的死，它也不会或者无法去在意。
陈子善在课堂上递给了前排那个女子一张小纸条：
今天下雨，下课后，很想和你去走走，如果你愿意，我等你。
这再简单不过的22个字是在被窝里蒙出来的，交出去时已经汗水淋漓。陈子善从来没有想到给心爱的人写一张纸条会是这么难，他揉碎的纸张几乎填满了吴世雄家客厅的垃圾篓子。一夜没睡的陈子善忍声打着呵欠听完了那堂电脑课，他的脑袋里一塌糊涂，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有，譬如，万一遭到拒绝怎么办？如果刘若兰将她那轻风掠过夏日荷叶般的微笑，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大声冷笑怎么办？再万一，见了面，那该怎么办？如果纸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以后又该怎么办？
陈子善诚惶诚恐地在呵欠中度过了漫无边际的一堂课，那天刘若兰穿着一件绛紫色的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浅蓝色的纱巾，陈子善虽然看不到她的白嫩的丰腰，但是觉得眼前的这个生命异常地温暖。

第五十七章

陈子善真担心刘若兰借口提前走出教室，但终于捱到了下课，他们两人走在了最后。场面多少有点尴尬，两人低着头双手捧着书本，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没说一句话。那天的电梯很快就在这个楼层停下，而且一点都不挤，电梯里很热。
一从楼里出来，冷风裹夹着细雨扑面而来，刘若兰走进了公交车亭，陈子善也跟了过去。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们眼前滑过，他们都没有走。公交车亭里挤满了躲雨和等车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两个人，而且他们的内心正在作境况空前的剧烈的斗争。
陈子善浑身发烫，满脸通红，手心在不住地流汗，脊梁骨上却阵阵凉嗖嗖的。他想，今天要是不说，那么就没有明天了，或者他陈子善熬不到明天。他又颇为踌蹰了一会儿，最终狠下一条心，面无表情地嘴唇发颤地追上刘若兰说：
“我想，我们可以走一走。”
“……”刘若兰回过脸来看看陈子善，露出她那轻风掠过夏日荷叶般的微笑，没有说话。
“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你不愿意，我也想要送你一程。”
“……”刘若兰若无其事地笑着。
“那么，你真不愿意听我说话了？”
刘若兰终于笑着说了一句：
“雨下得紧，我们就这样走吗？我住得很远。”
“我也忘记带伞了，要不，我请你在附近喝杯茶？”
“太晚了，我想回去。”刘若兰继续逗着眼前的可怜男人。女人的爱或者喜欢，通常表现起来都显得很残忍。
“晚了打辆车回去，我送你。”
“你不怕我把你给卖了？”刘若兰又笑起来。
“不怕，你卖不掉我，我没人要的。”陈子善说。
“那走着瞧吧。”刘若兰说。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两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说话。只有雨声和市声依旧喧嚣。不知走过几个街头，一排细密的相思树一直长到路坡上，枝叶已经遮住了大半个天空。陈子善终于说：
“我想，我这人已经爱上你了。”

第五十八章


这是一句让双方觉得异常惊讶的话，因为确切地来说，这正道中了双方的心事。其实刘若兰第一次在电梯口看到陈子善时，就宿命似的觉得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这样的人。爱情在某种程度上是宿命，刘若兰除了相信自己的直觉，更相信这个道理。虽然陈子善走在人群中并非有多出众，但是，陈子善莫名其妙地给了刘若兰一种归宿感。这种感觉很突然，也很奇特。刘若兰不能也不想去分辨其中的缘由——这种不予分辨，其实就是一种幸福；一分辨，怕幸福就会从此丧失。
但刘若兰万万没有想到陈子善会说出这句话，在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她也很想这样说，但不知道该如何说。刘若兰以前并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故事，现在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有点说不出的恐慌。这恐慌让刘若兰差点哭出声来——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人也不真实了。
也就在那一刻，刘若兰没有去想自己是个嫁过了的人，甚至是个母亲。她心口异常难受，或许是因为下雨，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真实地触摸到了恋爱的美妙。人活到这个岁数才明白什么是恋爱，是叹息，更是悸怕；是惊讶，更是怅惘；是激动，更是悲凉。刘若兰忍住泪，看着满街的在灯光里游动的雨丝，缓缓地说：
“我已经结过婚了，不想再害你。”
“我不管，我反正已经爱上你了，除非你不愿意。”陈子善要竹筒子倒豆子。长久的心灵上的压抑使他已经觉得自己变形了，而现在唯有眼前这个女人，才可以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要不，他觉得自己会死的。陈子善认为自己已经没有选择。
“没办法，我真的不能离开你了。”陈子善近似呻吟地说着。恋爱就是这样，每个人在感知幸福的到来时，就会凭空多出许多的绝望，这些绝望几乎可以轻易地夺走人的生命，也就是说，平日觉得人世间里最为珍贵的东西，现在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爱的一头是生，爱的另一头就是死，选择变得简单得要命。
陈子善甚至有点同情吴青梅了，人如果没有过或者遗忘了处身于相似的环境，是不会从心底里边，理解另一个人的。一想到吴青梅，陈子善害怕自己会如她一样，得来的是这样一种结果。陈子善现在觉得自己对待吴青梅多少有点残酷。
“你就不怕我们没有好的结果？我真的不想害你。”刘若兰还是这样说——这一句话已经失去了意义，但恋爱中的话，就算没有意义，说出来，对对方而言，也是力敌万钧的。
“你不知道，我现在过得有多苦。只有找到了你，我才会变得轻松起来。真是这样。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我在寻找机会，总有一个机会，会让我好起来。请你相信我。我现在所恨的是，在这世上没有一寸净土，多想和我所爱的人逃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自由地如诗一般地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平时总瞧不起人，可人家说我没有本事可以这样。但我真的瞧不起他们，我跟他们不一样，一点都不像，我也学不来，所以我也活得捉襟见肘。我正在找一份好点的工作，先从环境入手，因为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磨练。我得向你证实，我并不比他们差。他们学电脑，我也学，而且学得比他们好。你不相信？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我真的就只剩下绝望，我毫无前途。这一辈子，我只认定你，你就是我一直所要找的相伴终生的人。除了你，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请你相信我的话。”

第五十九章

陈子善的慷慨陈词源于他的爱发议论，这番议论有点自说自话的样子，又像是窃窃私语，因为在说的同时，陈子善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其实声音很大，甚至有点咆哮的味道。刘若兰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会这样跟自己说话，而且这样击痛自己的心扉。在这样一个寂寞的雨夜，街头的霓虹灯眨着充满魅惑的眼睛，车流如潮，人们都在盘算着如何干净利落地回到家里，这两个人，却在心无旁骛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走着。感觉时间都已停滞不前。
“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他们很想见见儿子的另一半。”陈子善语调铿锵地说。
这句话最终让陈子善背上了愧疚的包袱，以后的每一次与刘若兰的争吵，陈子善都会想到它，所以在潜意识里，陈子善就只有甩门的一条路可走。陈子善的这句话并非出于偶然，从自己成年起，陈子善就想，如果遇见自己心爱的人，第一次他就要说出这句话，陈子善觉得这句话很重要。
刘若兰的“我不想害你”，也导致将来的她和陈子善闹矛盾，刘若兰事后就会觉得是自己害了陈子善，要不他不会活得这么累，或者这么狼狈。但如果将原罪归于恋爱，以为恋爱是种祸根，那似乎也不全是，因为恋爱本身并没有错。恋爱就像是空气，它本该存在，天经地义。而他们确实相爱，或者曾经真实地相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