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在寻找（十六）

第四十六章

周而勤的做官，就如王晓秋想做个男人一样，有个替父母传宗接代的意义。所不同的是，王晓秋这辈子看来很难做她父母的宝贝儿子，而周而勤呢，在经历了无数折磨和费尽心机之后，终于透了一口气，如愿以偿地圆了他身在云贵高原的老父的梦。
幸福无边无边兴奋的周而勤，就像一个差点倾家荡产欲哭无泪暴跳如雷的股民，几天过后突然发现牛市确乎来临一般，他恨不得要去工厂里定做一个特大型喇叭，用尽吃奶的劲头努力向全世界广播：我周而勤如今也他妈的是个官了！
周而勤就像一名生了16个女儿的母亲，在这一天里终于带着疼痛的幸福或者幸福的疼痛，挤出了给他生命真正的延续的那个少爷。周而勤眉飞色舞地快乐着，十月怀胎的不便、担忧和审慎，此刻已然烟消云散抛之脑后，16个女儿在他眼里，此刻成了自己生育能力过硬的最为贴切的象征。
当然，周而勤的漫山遍野的骄傲首先传达到的对象，是他的年届八十的老父老母。这对老人中年得子，射精似的将这个奉若神明的周而勤，好不容易教到大学毕业。如今在赶了5公里路的乡政府大院里，亲耳听到敞开衣服腆着大肚皮的乡长说，自己的独生子已经做上了官！两老兴冲冲地连夜赶回村子，在云贵高原的那个只上了县级地图的穷山沟里手舞足蹈，凌晨忙着召集可怜的几个亲戚朋友，周而勤的父亲用难以控制的颤抖的声音庄严宣告：今后不管在座的各位谁有任何的麻烦，都可以给我打声招呼，我儿子做官了，什么事情都好说，好说！末了，周父还不忘加上一句：周家从此站起来了！
周而勤的母亲则抹红了核桃仁似的眼睛，一个劲地捶头痛哭，她发誓再也不穿那身该死的破棉袄了。周家的那些观众们也在惊诧而热烈的氛围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们就像一群将要上前线与敌人肉搏的农民起义军，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血液沸腾得跟一锅开水似的，整个人像是快要蒸发了一般。他们虽然和周家两老一样，自从周而勤走出大山去读大学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周而勤，甚至怀疑都不认识他们的周而勤了，但都是异口同声地说，一定会去找周而勤，一定要去找周而勤，不管有事没事，总要见见自己家里的这个官儿，看看自己人做官是什么样。甚至异想天开地想着见到周而勤时，大伙儿是如何地风光、如何地金碧辉煌起来。那味道就像是他们已经做了官似的。
周而勤的父亲第二天就生起病来，这病一来就是大半年，卧床不起，而周而勤的母亲则是每天照常地抹眼泪，后来实在看着自己的丈夫有点挺不住了，跑到乡政府打了个电话给周而勤，周而勤正巧在度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个蜜月，便心血来潮地给父亲写了一封长达一页的家书，当村人心急火燎地将一封十年难得一见的信交给周老前辈时，周父神乎其神地喘过了一口气，不出半支烟的功夫，便自个儿一骨碌地跳将起来，从此告别了与之缠绵得实在不行的病榻。

第四十七章

周父曾经读了大学一年级，中途因为“文化大革命”辍了学，回到家乡做了37年的农技员，长年自认是陶渊明的他，受尽了那几个从部队里复员回来的乡长书记的白眼和淫威，生性倔强总在人前说什么气节、清明和天道的他，最后当然被提前赶出了乡政府大院。或许因为自己的生平遭逢，或许因为没有出仕而又以致仕自居，周父将唯一希望或者郑重嘱托放在了儿子周而勤身上。他现在和他的热衷于敬拜菩萨的妻子一样，人前人后是一句“老天有眼”。
远在天涯的副科长周而勤可不管这些，他虽然没法一时改头换面到不忍气吞声、不撒娇、不做狗的样子，但至少在那个认定自己同如父命的刘若兰面前，周而勤必须伸张正义舒展筋骨了。周而勤觉得他有了这个义务和责任。
虽然他和刘若兰在两个月前已经离婚，但是，周而勤认为，这丝毫不影响他继续对付刘若兰的决心和手段。因为他紧紧握着刘若兰的把柄，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周末。这是周而勤埋下的伏笔，因为他自信可以出人头地，而女儿周末是他和刘若兰故事的开篇，也是结局。
刘若兰到后来才不得不承认，周而勤或许是因为吸取了他父亲的沉痛教训，或许是长年的光荣的家庭教育造就了他的老谋深算，抑或16年的跌摸滚爬和政界教导并没有枉费功夫，周而勤确实富有政治家的风范，因为他让刘若兰毫无疑义地丢弃了自己5岁的女儿。
刘若兰在与陈子善相遇之时，她不再对女儿周末或者前夫周而勤作无谓的抗争。副科长周而勤不但教会了女儿周末，在法官面前一口咬定要跟随周而勤，而且，判给了周副科长的女儿，从此与刘若兰横眉相向形同陌路。
繁杂琐碎的生活中一下失去了两人的刘若兰，除了在自己拥有的那间曾经布满女儿欢笑的屋子里，痛想往事，就是在学校同事面前感受他们的指桑骂槐满城风雨。小型菜市场的“东方红电脑培训中心”给了她一个走出铁罐后，又走投无路的活动空间。
但刘若兰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她似乎仍然得来了一个重拾旧山河的机会——刘若兰感觉到陈子善也不要她了，她要再次陷入沉寂，她的噩梦就此来临。

第四十八章

陈子善并不是一个重整旗鼓的周而勤，但是，为何在她刘若兰的周围，总会是硝烟不断战火纷飞呢？令刘若兰感到恐怖的是，她始终揪不出那个恐怖分子来。其实刘若兰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即是否因为周而勤暗无天日的统治，自己逼上梁山后，如金圣叹点评版的《水浒传》一样没有招安一节，自己便对陈子善不但没有柔情蜜意，还一味充满敌意？
当然，得出的答案马上就把刘若兰的这个猜想推翻。陈子善毕竟给了她刘若兰至少3年多的美好光阴。刘若兰扪着良心想道，如果没有陈子善，或许她早已支撑不下去了。
这一点应该可以得到肯定，那就是陈子善给刘若兰带来了恋爱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刘若兰从没有过的。刘若兰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英语系里的学生爱交际，热衷于泡在校园操场上的那片露天舞池和周边的那些歌厅，甚至校园里的树林草丛，大小不一的街道，高高低低的出租屋，但刘若兰不会，她去得最多的是图书馆和校刊编辑室。如果撇开周而勤不算，陈子善甚至可以称作是刘若兰的初恋。
正因为如此，刘若兰想起自己和周而勤的结合就有点不着实际，甚至荒唐可笑得不能原谅自己的无知。刘若兰当初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教导主任的热忱牵线，而与周而勤谈起了恋爱。大学毕业后，刘若兰回到自己的家乡也就是这个海滨城市，在学校表明态度不会聘用刘若兰时，是这位热心肠的教导主任出面挽留了刘若兰，让刘若兰确实有点感激涕零。因为她确实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而且喜欢这所学校。
但陈子善不是刘若兰的学生，更何况陈子善本身就曾经是个有无数逃学劣迹的学生。这让刘若兰很是头疼，不知如何应付。为何以前刘若兰没有觉得陈子善，是这么地不可塑造甚至孺子不可教呢？还是，刘若兰对陈子善来说，只是个患上了职业病的家庭主妇。
刘若兰不敢想下去，她现在突然觉得爱情真的很可怕，它会将人生的某个瞬间搞得富丽堂皇，它也会将一辈子折腾得非常糟糕。刘若兰已经意识到自己和陈子善，真的有点像自己和周而勤一般。这真是一件可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