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在寻找（九）

第二十一章
秦诗茵拿到吴世雄的小儿子写的吴世雄的情书，心都乱了。这个经常在病人的哀嚎、血腥和愁容中生活习惯的白衣天使，一旦看到这些久违的热情洋溢的字眼，恍如隔世地产生一些沧桑感来。守身如玉的秦诗茵不知怎么搞的，抵挡得住无数大学男生的猛烈进攻，却在一封封由一个读小学三年级写就的情书汪洋里翻了心船，在她那黑得干净、有点谢顶、讲话并不利索的意中人的埋伏圈中进退维谷，甚至唯唯诺诺。
这个昔日的性病患者兼迅速解决男人难言之隐的宣传家，竟然将这名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医护人员生生擒获，就连吴世雄他自己——这个风月场上的独孤求败式的人物都有点不太相信。吴世雄觉得，他的那本锁在保险柜里的日记本上，恐怕要添上有史以来最浓墨重彩或者最隆重的一笔。
就像几乎所有的歌星都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声音经过剪辑加工后飘落到世界的各个地方，是种什么魅力，大幅相片贴到最偏远的山村，又会是番什么样子，甚至确确实实成了人们生活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构件一般，吴世雄的儿子，陈子善，吴世雄，都不能清楚秦诗茵捧着这些纸片会是什么感觉。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不知是由于经年的异性云集，一朝身旁寥落难堪，还是因为情欲的长期压抑，以致自己如走迷宫般地急需一个出口，抑或是缘自父亲开的那间“可循环”诊所生意太好，这个生理心理正值风口浪尖的女子，工作总结过后，已将情爱认识得太为清楚，不出一个半月，便身在曹营心在汉，似乎急不可奈又稀里糊涂地投入了吴世雄的怀抱。这个平日里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的女子，在大学里解剖过男人的尸体，就业后解开过男人的衣裤甚至肚皮，但却始终没有解答出自己的爱情问卷，或者吴世雄这个臭皮囊里的那颗腐败的心。
陈子善对刘若兰展开追求的翅膀，无疑也受到了吴秦二人的启发。这是陈子善想避免又无可避免的，也是陈子善即使现在不愿回想又迫不得已要回想的。写情书的煎熬经历也让陈子善背水一战般地找到了另一份工作，从而走进了与刘若兰在城中村一起生活达半年之久的岁月。
陈子善的这份杂志社的工作的得来，当然得归功于胡爱晚。胡爱晚不惜一切力量式地将陈子善拉到自己身边，有两个原因在，其一是陈子善的文章让她看得心动，其二却是她和陈子善的第一次见面，一不小心露了老底，因为胡爱晚经陈子善提醒后发现，他们两人竟然是没有见过面的同学。严格地来说，这第二点让胡爱晚很在意，不得不在意。
陈子善现在想到早先那个有着一座庙宇的城中村时，不能不想到胡爱晚，当然，想到胡爱晚，陈子善就不愿再想下去。况且，王晓秋的门这时终于开了。
第二十二章
一身真丝睡衣的王晓秋出落在陈子善的眼帘里，陈子善在路上想好的，以及一直以来想好的话，在这一瞬间，如结了冰块一般，全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有点点滴滴的带着咸味的水慢悠悠地沿着食管壁流下，凉丝丝的，也怪痒痒的。
如果王晓秋不理会他，只是撇开身去，那陈子善倒有可能也会给自己转身而退的比较充足的理由；如果跟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开个玩笑，说不定陈子善会来个顺水推舟顺藤摸瓜什么的；如果王晓秋如青蛇一样缠上身来，那么他陈子善就得真要对不起刘若兰，或者说硬是让刘若兰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睡眼朦胧的王晓秋本来用手挡着嘴巴，想打一个呵欠，但仔细一看，发现陈子善站在面前，一身水淋淋的，狼狈得如一只被体力良好的猎人长追不舍后难得逃生的野兽，王晓秋不由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在了那里。
陈子善没有声音地斜身走进王晓秋的房间，被窝里的散发出来的那股属于女人的清香，迷雾般地罩着陈子善的脑袋以及胸膛——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刘若兰近两年来没有给过他使用这种嗅觉或者思考的空隙，她总是不失时机地破除他的这种迷幻，她要让陈子善欲行又止欲罢不能，总之两个字，就是搁着。
搁着的陈子善如今好不容易抽身，到了王晓秋充满女人味的房间。而王晓秋如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真丝睡衣站在他面前发呆。王晓秋的这副样子让陈子善很想流眼泪。
确切地说，他现在有点搞不懂女人或者自己眼下的生活了。陈子善第一次觉得很无助，以前不管生活上遇到什么尴尬，什么困难，陈子善都从没有理会过这种无助的滋味。
陈子善遭遇王晓秋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不知道是否与刘若兰吵架吵到白热化有关，还是因为那天天气确实异常闷热，即使在海边，陈子善都找不到一丝风的痕迹。两脚走得发烫的陈子善，失魂落魄的一个人，想来想去，打算重新回到刘若兰的家里去。
刘若兰没有了轻风拂过夏日荷叶般的微笑，因为大海里没有荷叶，这个海滨城市的人们只在水里养海鲜，水中从来找不到荷叶的影子。陈子善觉得刘若兰的久违的那种微笑，其实就像多年未归的故乡，只有在梦里游荡时才能遇见——也只有故乡才有数不清的荷叶，看不到边的荷塘。
平生第一次有了乡愁的陈子善，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颠来倒去地走了无数圈，他从俪影双双的海边的情侣南路，一直走到有着成双结对的人们的桥南东路，那是一个闹市区，商铺林立，华灯正炽，人流如潮。
陈子善突然发现街上的人们少有踽踽独行的，他足足数了10分钟，过往的男女都是勾肩搭背式的——陈子善就像一个急着赶车、怕耽误时间到公司里会被老板扣钱的白领，站在车站玻璃棚下，久久守不到一辆对路的公交车，心里闹不明白平日里总看着一辆接一辆，这会儿却连报站的喇叭声音都听不到——陈子善和刘若兰逛大街时，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身边的人群都是有伴儿的。
觉得受了众人奚落举目无亲的陈子善，开始反思自己的甩门是何苦来着，刘若兰的那声摧枯拉朽的冷笑，在经过陈子善千方百计的打磨后，在他心里已经威力渐失不再刺耳。在甩门之前，陈子善就像一个酷爱公款旅游的新任县官，没法上天去绕地球一圈，所以就竭力想在陆地上要绕地球一圈，要看看自己的官大还是地球大，或者说自己因做官而泡大了的自己，究竟在地球的一角，会大到什么程度。但经过无数圈的比较后，陈子善觉得还是回到自己的根据地上比较靠谱，在人群中他其实真的就是一只动物而已，没人理会你姓甚名谁或者你走这一趟背后是什么光景。
没有来头的陈子善低眉顺眼地爬向公交车，好不容易找到个座位放下了自己的身子，然后让这架4个轮子不停滚动，罩着四四方方铁箍子的物什，载着如棉线般的自己不住往前驱行。
第二十三章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彩夺目的商场，形色各异的人们，大小不一粗细不匀的声音，从薄薄的车窗玻璃边滑过去，这个有家难归的男人不免腹腔中翻倒了五味瓶，很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陈子善正胡思乱想了一会，车靠站停下，一群人蜂涌而上，一溜烟地冲进了车厢走廊，这时，一名身着吊带裙的浓妆艳抹的女子被挤到了陈子善的跟前，“嘣”，女子光洁的手臂不小心磕在了前排座位的扶把上，“哇”一声细细的呻吟，女子随即皱起眉头弯下腰去，看样子非常痛苦。
陈子善也是言不由衷地说了声：“没事吧？小心摔跤。”
女子只是摇了摇头，仍然蹲在那里，陈子善站起来，继续说：“要不你坐我这。”
“不用。谢谢。”
“坐吧，我马上到站了。”陈子善扶着座位上的把手，身子挤进走廊。后排两个男子“嘘”的一声，打了声口哨。
“那，谢谢了。”女子挨着陈子善挤进座位，一个劲地看着弄疼的肘部。陈子善想到将要见刘若兰的尴尬，真不知从哪下车好。
车过了几站，陈子善回过头来看这名女子时，见后排的一名男子正用一只打火机，狠狠地戳在女子裸露的后背上，“嘘”，口哨声从旁边那名男子的口中响出。而女子脸上却毫无表情，仿佛那男子戳的不是她，或者说她裸露的后背本来与她无关。
陈子善看了看他们得意的神色，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就去夹住那个打火机，然后笑着对两名人到中年的男子大声说道：“伙计，这样好玩吗？回去试试你老婆！”
“管你啥事啊？她是‘鸡’啊你知道不？小子，这种烂妞你也想泡啊！”拿打火机的男子大笑着说。旁边的男子又是一声口哨。
“你们这就不对了，有点血口喷人的意思了，人家又没得罪你，没必要跟一个女孩子过意不去。”陈子善说。
“玩玩呗，人家没作声，你着啥急啊，小心别染上‘爱滋’啊小子，别一副仗义的模样……”
“你们怎么这么无聊……”
“别理他们，我下车了。”女子这时对陈子善说，回过脸对那两男人瞥了一眼，大声说：“憋死你们两个，下身挺不起就拿这个啊？也恁变态了吧？”
附近几个人“呵呵呵”地大笑起来，有人甚至拦住了车门。女子也不管，提脚朝那人裤裆里踢去，拦车门的手随即缩了回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地勾下了腰。“过瘾么？今天你怎么和老婆交差啊？”女子笑盈盈地走下了车。
陈子善正想也下车，可是被人逮住了衣角，一阵骚乱中，一只铁钵大的拳头从陈子善的头顶直掼而下，打得陈子善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脑门和胸口又挨了重重几拳，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叫喊。陈子善想转身，这时，人缝里踹出一脚，正中陈子善的屁股，陈子善身不由己，径直朝门口仆倒而下，脸狠狠地撞在路阶上。“呵呵呵”，车厢里的人们又是一阵如潮的大笑，口哨声尖利地从玻璃窗口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