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在寻找（三）

第四章

陈子善在巷子中行走的时候，突然就又觉得，其实一直以来，自己就是刘若兰的一个来去匆匆的客人。通常客人才会甩门就走，而主人是不会干这种傻事的。透过低矮沉闷的雨天，陈子善越发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城市，都只不过是个来去匆匆的客人。除了刘若兰，他还有什么呢？但是有了刘若兰，陈子善倒更容易觉察出，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每踏出一个脚印，都显得异常空虚，因为刘若兰根本抓不住——不要说抓不住，就是靠也靠不住——当然也就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过刘若兰，刘若兰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甚至有时确切地和自己无关。
刘若兰或许正是瞄准了他这一弱势，所以才答应嫁给他，而且婚后每战必胜，刘若兰是只需按兵不动，是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种心理，在几次吵架中就显山露水了，陈子善想。“你给我出去！”“滚！有多远给我死多远！”等等之类的话，话语权全在刘若兰手里，虽然陈子善有时也想说诸如此类的话，但就是梗在喉咙里，弄不出来。
有时甚至连陈子善自己都在心里想，莫非我陈子善找刘若兰，就是看中这个房子，就是想在这个城市里做个主人？要不，当初怎么会爱上她？客观地说，这应该也稀里糊涂地包含在爱的最初动机里头吧？
这样想的时候，陈子善就有点怀疑自己的纯洁度了，甚至对自己有点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有点那个鄙夷了。最后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就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虚得很，生怕面前的刘若兰一旦什么时候就洞悉了自己的内心，那把尖刀就直插过来，那陈子善就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了。
陈子善当然认为自己还有获胜的机会。不但如此，他还始终认为自己爱上刘若兰，不只是宿命，更很美丽。如果起初就不大纯洁，打好了其他主意，想得到的是其他什么，那么，不用说刘若兰会接受不了，就是陈子善他自己，也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但事情发展到一次又一次用力甩门之后，陈子善就不止一次揣磨起自己的初衷，他就像挠痒痒似的，越挠越过瘾，越挠越想挠，一直挠到个皮开肉绽。因为，要不很难说服自己，这面前的刘若兰——当时怎么会爱上她呢？
是自己没有看清楚刘若兰？这似乎也不很对，因为从恋爱到婚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两人小吵小闹虽然有，但终究还是甜蜜的时候多些，有些事至今想起来还都令人脸红呢。
难道是刘若兰后来慢慢变坏了？这也像是不大可能。刘若兰要变坏，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以她的脾气，早说早散伙了。
那刘若兰究竟想干什么？不可能只砸碎旧世界，不建设新世界吧？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崇尚暴力革命的人啊，虽然发怒时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而且每每嘴里还会发出那一声声如尖刀般的冷笑，一路直追杀过来。
可能在刘若兰心中，确如她所说：“后悔着呢！”想到这话，陈子善不但没生气，反而泄了气。陈子善不知怎地，纵使受了天大的委屈，对刘若兰还是觉得底气不足，就像是常人说的“反正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虽然这亏欠来得毫无理由毫不科学，但总是弄得他心里怪难受的。
要说起刘若兰，其实也真不容易，一个女人，什么也不顾地跟着陈子善，日子并非过得如当初两人设想的那般好，还时不时地受陈子善的气，陈子善作为一个男人，多少有点无法推卸的责任。
可事实上，现在陈子善一想到两人如胶似漆忙着谈婚论嫁那会儿，自己不止一次说的“这辈子一定让你活得好好的”之类的话，就觉得那时候的他实在不像话。不过，刘若兰也说过，“放心，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不曾想陈子善直到现在，仍然是一副没发育完全的样子，瘦骨嶙峋得如一头已入暮年的黄牛。
况且陈子善当初听了刘若兰这话就很感冒——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又黄又瘦的乡下娃？再说了，“养”这个字，虽然放在两人的温馨空间里，语音是慢慢挥发的那种，但无论从哪个语义去理解，都让陈子善觉得有点不对劲，甚至窝火——这至少会令陈子善十分不情愿地想到《文艺评谭》杂志社的同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对他的一长串称谓：“充其量只是个农民小白脸”。
陈子善想，自己现在头发是有点白了，人倒不见白，胖的是什么？胖的是脑袋，脑袋虽小，但除了脑袋，哪里都小。
刘若兰如果没有嫁给陈子善，或者说没跟他谈恋爱，又会是怎样呢？好应该是好的，而陈子善没有被刘若兰迷住，他会差哪儿去？可是，这些假想和解释，现在已经显得太无聊。
“后悔着呢！”陈子善突然说了句，说完之后，他就在找后悔的理由。后悔的理由可多了，除了自己的白头发和大脑袋之外，他立即就想到了程冰雪和李之园——这时已经走到了王晓秋的出租屋房门前，他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