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伏龙驹传奇

　　天上才一日，世间已千年。
　　这句话对所有的修道者来讲均很适用，每天周而复始的吐纳练功，察觉不到时间的匆匆流逝，因此才会有如此今是昨非的感慨。
　　无极峰顶，倏尔又过了三年。司本煌的“众星拱北”已臻大成，真元内敛，仙机外发，若是有法力的修道者便能看到他身上泛出的一层缥缈紫气。而郎恺这几年在山上苦练之后亦有小就，本身的境界也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
　　这一天曦晖初露，两人正在山顶猜枚射覆，忽然山下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草木折落的声音，这声音蜿蜒而前没有间断，初发时似乎尚在数里之外，可转眼已来到了脚下。山下的大白小古等巨猿齐声吠叫，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郎恺扔下了手中的算筹，看了司本煌一眼，两人眼中都满是惊异。要知道这群巨猿经过司本煌的悉心栽培，功力不逊于一般武林好手，能让它们这么乱叫的东西肯定极不寻常。司本煌站起身说道：“走，看看去！”两人疾步冲下山来，却见小古捂着肚子，面现痛苦之色，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见到司本煌过来，它指着草丛中那一堆尚未熄灭的篝火吱吱乱叫，似乎是在诉说着事情的经过。司本煌定睛望去，见原本架在火堆中的干柴一片狼藉，带着火星的柴木四下散落，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踩踏过。司本煌恍然大悟，定是小古它们在这里烧烤食物的时候吸引来什么怪异猛兽，它不仅抢夺走了架在篝火上的食物，还将小古一下子踢翻在地。郎恺替小古把了一下脉，抬起头看向司本煌：“没什么大碍。”司本煌点点头：“这东西来得却怪，咱们须得弄个明白不可。”
　　两人舍下众猿顺着草丛的倒伏方向追了下去。曦光从头顶山桃树稀疏的枝叶中透射下来，金色的光芒中所有的野草以相同的姿态倾斜。两人的脚步穿过这初晨的寂静，惊醒了林间昏睡的鸟儿，让吱吱喳喳的叫声回荡在稀薄的雾气中。郎恺问司本煌：“你看这是什么东西？”他虽然比司本煌年长，可几年的接触下来，他自愧才学不及，反而事事以司本煌的意见为主。司本煌领先他半个身子，听到他的问话却并没有回头，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体型巨硕，奔行迅速的猛兽是从哪里来的，更别提猜出它是什么东西了。
　　他们这一路追风逐电地跑下来，按理速度已然极快，然而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东西的身影。而倒伏的草木却仍然以一成不变的姿势蜿蜒向前，这时连司本煌也禁不住疑惑起来：“我们少说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这么远的距离什么东西能跑得这么快？”郎恺说道：“看样子只有追下去才能知道原委了。”两人好奇心一起，沿着标记继续追了下去。
　　又奔出十数里开外，倒伏的草木渐渐稀疏起来，两人向远方眺望，却同时傻了眼：原来目光尽头是一方碧幽幽的寒潭，这条新踏出的小路尽头就通向寒潭中。两人快步走到水边，见这寒潭约有数亩方圆，只是表层清澈，下面却是黑漆漆的不知深浅。郎恺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弹指向寒潭中央射了出去。他指间力道甚强，平日里不用弓矢，仅用弹指击石便能命中麻雀、鹪鹩等在低空飞行的飞鸟。可此时这块石子入水之后，溅出一朵小小的水花便再无声息，仿佛它完全被这寒潭吞噬了。水边有的是大小石块，郎恺不服气地又搬来一块巨石，朝着水中央狠命地掷了下去。随着“咚”地一声大响，巨石击破了整个水潭的平静，波纹滟滟地向四周漾开，却仍是毫无声响。郎恺搔搔头皮，惊呼道：“太奇怪了，这么大一块石头居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司本煌摇头说道：“这水潭表面上虽然不大，可里面一定很深，那东西一定原本匿在水中，偶尔爬上岸才会抢夺小古它们的食物。”郎恺说道：“可是水里的东西怎么会在岸上跑那么快？以我们的速度似乎还尚有不及。”司本煌想了一想，说道：“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有这个水潭。今天它既然要我碰上了，我就非弄个明白不可。”郎恺吃惊道：“你要下水？”司本煌拍拍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还有神术护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郎恺正要劝阻，司本煌已纵深潜入水中。隔了一会儿，郎恺怕他有失，站在岸上大声问道：“你没事吗？”司本煌从水中探出头来：“水挺凉，我再上下面瞧瞧。”说着重又潜回水中，向着寒潭深处游去。郎恺好奇地蹲下身，将手放到水中，不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水岂止是凉，简直就是奇寒刺骨，偏生又没有半点结冰的迹象，真不知道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怪事。想到这里，他不由为下面的司本煌担心起来，目不转瞬地盯着水面。
　　约莫有半柱香上下，水面哗地一声从中分开。郎恺吃了一惊，摆开架势正要出手，那边却已喊了出来：“别忙，是我！”郎恺定睛一看，原来是司本煌。他问道：“找到那个东西了吗？”司本煌湿漉漉地游回岸边，一边扯下湿衣服一边说道：“这水面十多丈以下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我又向下面探了六七丈，仍然没有到底，看来这水潭真的太深了。不过我在水中却发现一件咄咄怪事，你猜猜看。”郎恺说道：“难道这水下还有什么别的怪物？”司本煌笑笑道：“恰恰相反，这水面之下别说是怪物，就是一条鱼也没有。”郎恺惊问道：“这水里没有鱼？是不是因为水质太冷导致的？”司本煌说道：“这我可不知道，反正水里一条寸把长的小鱼也瞧不着。”郎恺问道：“你还要找那个怪兽吗？”司本煌道：“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我怎么也要查个清楚。”郎恺问道：“怎么去查？”司本煌道：“它今天既然能跑到距峰顶不远的地方，我估摸着它还要来，咱们就在山上守着，来个守株待兔。”
　　他们回到无极峰顶，再次查看了众猿生火的地方，从地面上滴落的油脂弄清小古烤的是一头野山羊。许是羊肉膻味特别，才会将它吸引过来。司本煌说道：“干脆咱们就在这儿天天烤山羊，看它还能不能过来。”郎恺对这个想法也表示支持，两人当即打了一头山羊就在原地烤了起来。不过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却不见那怪物的踪影。司本煌说道：“咱们须得耐心一些，说不定它今天被吓着了，没准哪天还会再出来。”
　　两人打从这天开始，除了吐纳练气就在这里守着，可等了半个月上下它却再也没有出现。郎恺有些怀疑起这种做法来，他对司本煌道：“我怀疑这东西并不是喜欢吃野山羊，只是那天偶尔为之罢了。这半个月咱们天天吃羊肉，现在我一打饱嗝都是一股膻味。”司本煌劝说道：“咱们再等一天，要是今天它还不来以后就不等了。”两人架起柴堆，手忙脚乱地将刚剥去皮的野山羊斩成大块，放在火上烤了起来。刚刚放好，司本煌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听，有声音！”郎恺耳音稍逊，闻言站了起来：“哪里有？”
　　就在两人这一问一答的当口，那声音已然响了不少，两人同时瞩目向远方望去，只见一个红点正追风逐电般地向这面跑来，眨眼之间又跑近了数十丈。两人同时感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几令呼吸不舒。明丽的阳光下两人看得分明，那物通体殷红如血，形貌绝类奔马，只是全身上下都披着斑斑鳞甲，而背上的鬃毛也比一般马匹长得多。更为奇特的是，它前额顶端还生有一对马鹿似的长角，隐约张开的口中甚至可以看到几颗尖锐的利齿。郎恺吃惊地说道：“这……是龙啊。”
　　传说之中龙马乃是同种，最初只是生活习性略有不同罢了，而后随着环境的变化才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异。吞吐天地，浮游宇宙者为龙，行履平地，骏足游逸者为马。此物既然是龙，便能解释它为何出自寒潭之中，又为何能在陆地上奔逸自如。此刻它奔到近前，长嘴一伸，便已叼住了一大块羊肉，速度须臾未减，仍是奋力向前疾驰。
　　“哪里走！”司本煌暴喝一声，“众星拱北”威力尽展，山岳耸动，星文尽显，岩石崩飞，草木摧折，这全力一击声响震天，连站在他身边的郎恺都几乎立足不定！然而它却似乎早已料定司本煌会出此招，腾挪蹦跳居然在间不容发的时候躲开了司本煌的攻击，从司本煌的身边逃逸开去。司本煌眼见一击不中，一时来不及再发第二招，紧紧跟在它身后向前飞奔。郎恺迟疑了半刹，也紧随其后跟了下去。
　　司本煌全身真元涌动，如踏祥云般御风而行，身边的草木都倒退着向后掠过。而那怪物速度显然更快，它撒开四蹄，快似电闪雷鸣，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司本煌哪里肯舍，奋力向前追来。不过片时，上次那个寒潭又出现在了司本煌眼前。那怪物跑到寒潭之边，“扑通”一声跃下水去。司本煌站在水边犹豫了一下，刚想也随着跳下去，旁边却伸过来一双手拉住了他：“别下去了！”司本煌见是郎恺，问道：“怎么了？”郎恺平展手心，现出一片光华闪闪的红色鳞片来。司本煌反应了过来：“是它身上的？”郎恺点点头：“它刚才跑过那片矮树丛时，这片鳞甲落了下来，我跟在后面便捡了起来。”司本煌拈起鳞片，发现它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厚，但却坚硬如铁，指甲在上面根本刻画不动。郎恺补充道：“我用太乙术掐指默算了一下，它只在朔望之日才会出水觅食，别的时候都在水底蜷伏不动。现在即使入水也难以觅得行踪，不如当它下次出来时用计引它上钩。”司本煌喜道：“如此说来你已有好计了？”郎恺微笑道：“不错。这两次它虽不是从一个地方过来的，但回去时却总是走这一条道路。而它之所以能从你我兄弟手中逃脱，并非真是因为它已到了诸煞不侵的境界，只是因为它奔行太速，我们追赶不上罢了。上次你我共参的那个八门金锁阵，善能锁伏万物，只要布在这条路上，等它追来的时候必定中计，可以一鼓成擒。”司本煌拍手叫道：“果然好计！”两人于路上寻得一块平坦向阳之地，依山川形势布成八门。司本煌和郎恺同时念起密语，将阵门一一点活。
　　又过了半个月，两人正在峰顶共研孙吴兵书，忽然又听到了草木折裂的声音。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向山下跑去，果然见到那物叼着一块羊肉策蹄狂奔。两人从后面紧紧追赶上来，但相距却是越来越远。它没有料想到司本煌已在前面布了阵法，仍是沿原路返回寒潭，到得阵门中间，随着一声霹雳炸响，八门一齐发动，将它牢牢困锁在内。司本煌和郎恺顷刻便已赶到，见它在阵法中横冲直撞却是绕不出去，均感好笑。
　　司本煌正待将它一举擒下，它却突然狂性大发，背上鬃毛根根耸立，周身浮现出绛赤的光纹。此时它踩踏在大地上，发出极为响烈的咚咚声响，一块巨岩横亘在它面前，它飞爪抓出，竟将那岩石抓得粉碎。它迎头向离门撞过去的时候，阵法的三门四户都在它周身的灼灼光焰中发生了极为强烈的扭曲，一股强大的威力直冲施术的司本煌和郎恺而来。
　　“不好！”司本煌大叫一声：“它是要从离门逃出去，咱们快作法困住它！”郎恺不待他开口已经祭出一个降魔符，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在符文上，那灵符便牢牢地贴在离门之上，怪兽的冲撞立时便减弱了许多。司本煌额前天目穴绽出一缕神光，其色灿如云霞，将八门金锁阵的阵门重重交错，暗合“重门”之义，本来要被打通的离门顷刻间已旋转了方向，怪兽不辨真伪，仍是迎头直撞，被阵门重重地弹了回来。它仰天长声嘶吼，声震数里之外，连山上的树木花草都在这声嘶吼中瑟瑟发抖。司本煌充耳不闻，加以全力施为，逐渐收拢阵法。怪兽在阵中东西乱撞，无奈力有未逮，阵法越收越紧，它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小。郎恺欣喜道：“看你这次往哪里逃！”怪兽不理，仍是负痛挣扎，只不过几次冲撞下来，它已渐渐神疲力竭，力度也随之减弱下来。
　　司本煌见时机已到，便出声发问道：“你服也是不服？要是服了就点点头，不服就摇摇头！”没想到这怪兽竟然甚为通灵，闻声缓缓地点点头，折曲四爪在地上跪了下来。司本煌大喜过望，急忙收了阵法，和郎恺一齐走到它身边。直到这时两人才有机会将它瞧个清楚：它通体约长丈余，赤红的鳞甲从头直披至尾，唯有腹部的甲片颜色要暗一些，也要稍小一些。它的头绝类马鹿，只是吻突特长，而口中又有尖尖利齿罢了。而它的四爪筋骨外凸，深陷在地，这才是它能奔行迅速的原因。司本煌摸摸它的长角，它不高兴地低吼了一声，司本煌笑道：“看不出来你还很有脾气，好吧，不摸就不摸，以后你就做我的坐骑，好不好？”它晃动着栲栳大的脑袋表示同意，郎恺从旁插言道：“该给它取个合适的名字，省得以后叫着拗口。”司本煌说道：“你本是龙属，又通体赤红，给你起个名叫朱龙驹，如何？”郎恺道：“‘朱’与‘猪’字谐音，听起来很别扭，不如改名为伏龙驹。”司本煌表示同意，当下两人在前，引着伏龙驹径到无极峰上来。
　　小古见到司本煌将伏龙驹领来，以为自己报仇的机会到了，它吱吱怪叫着，举拳向伏龙驹击来。司本煌伸手拦过，刚要高声申斥，却听伏龙驹昂首长啸，吓得小古连滚带爬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筋斗，哧溜一声蹿出老远。司本煌笑着说道：“小古，你别跑，这伏龙驹以后就归你驯养了。”伏龙驹打了个响鼻，似乎有些不情愿。司本煌劝慰道：“没关系，我和义兄也会常来看你的。”伏龙驹这才安静下来，小古试探着走到它身边，它果然没有飞爪出招。小古这才战战兢兢地将它引到了一处废置的山洞前，权作它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