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应天景命

　　半年过去，谶谣的风波在邺都渐渐平息。石允诚虽然年纪老迈，却并非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糊涂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认为在这个看似简单的谣言背后肯定有一个高明的指使者。虽然谣言来无影去无踪，并没有理路可循，但既然谣言是针对石罴的，那就必然是推翻石罴后对己有利的集团做的手脚。石允诚是个雄猜之主，他嗅到阴谋的味道后，不动声色地找了几个既非石业文集团也非石罴集团的中立者，想要听听他们的看法，可惜这些人要么官位低微，难以听到真实消息，要么语言暧昧，对石允诚的提问避而不答。石允诚没有听到自己想知道的情况，便继续摸排下去。
　　这一天朝会过后，他在宫中单独召见了侍中陶宗兴。据他所知，陶宗兴在群臣中是个乖巧角色，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与各派首脑人物都有多多少少的联系，但又不阿附于任一势力，处在这个位置上应该会听到一些风声。陶宗兴从容地叩见过石允诚，石允诚特地命人赐座，让他在自己斜对面坐了下来。石允诚看似轻松地拉起了家常：“你在朝中有二十年了吧？”陶宗兴答道：“有二十多年了，一开始是随族叔入朝，做议郎和从事中郎，后来在平定临屯郡土人反叛时因缘际会得蒙陛下钦点，天佑我朝侥幸成功，遂蒙陛下恩典，五年连升三级而到了这个位置，一晃已经十多年了。”石允诚感慨道：“是啊，临屯郡远在辽东海滨，道路偏远难行，朕记得那时我军粮草已尽，而敌人始终闭门不出，要不是你进言奇计我军一战而定，临屯郡将非复国家所有。唉，那时咱们都还年轻，可一转眼就已垂垂老矣，像你这样随扈多年的老臣已经不多了。你家里有几个儿子？”陶宗兴道：“回陛下，微臣有三子，皆在地方州县任职。”石允诚道：“朕想恩荫你的一个儿子做亭侯，你看怎么样？”陶宗兴谦逊地道：“臣之子愚劣蠢笨，皆非可造之材。若是担当一些粗浅的工作尚可胜任，但军戎要务无有所长，用之只会贻误国家。臣不辞冒昧，故敢上言。”石允诚很喜欢他的坦诚，便说道：“卿言可谓直率。既然如此，那就荫补你的长子为亭侯，以后随朝廷号令迁转。”陶宗兴谢道：“臣代犬子谢过陛下。”
　　石允诚这时才转到了主要话题：“前些时日都城中有一些谣言，你听说过吗？”陶宗兴老老实实地说道：“听说了。这两句话三岁孩童都能记诵，为臣亦在路边听孩童说过。”石允诚道：“有人说这两句话中内有深意，不知你如何看？”陶宗兴从容说道：“造谣者无非以石兽影射玄菟公的名讳，借以挑拨陛下与玄菟公的关系罢了。为臣冒昧地说一句，玄菟公这么多年来为国征战，功劳莫大，在邺都诸王中声威最为显赫，四海之内群丑束手，渠帅豪雄莫不宾服。如此煊赫的战绩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这些人故知陛下明察秋毫烛见千里，诋毁不成便只好用如此卑下的手段予以离间，残害贤良以为美事。陛下若是因此而贬黜玄菟公，可恰恰是中了这群人的奸计了。”石允诚目光炯炯地问道：“那这群奸党都有谁，你可知晓？”陶宗兴眨眨眼道：“为臣并未亲眼见过奸党集会，仅知的几人也是臆测，做不得准的。”石允诚却坚持要他提，陶宗兴迫不得已之下，这才一连举出五六个人来。这五六个人都是石业文的亲信党羽，但官阶都不太高，只在六七品上下，且多是依靠裙带而进的佞幸之徒，在朝中口碑很差，就是被撤职估计也没有人会出面保奏。陶宗兴以此来试探石允诚，来查探石允诚的真实态度。石允诚对这几人没有印象，便说道：“朕会将他们尽行黜落，以安众心。”陶宗兴道：“陛下，这几个人倒是都微不足道，可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石允诚重重地哼了一声：“朕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做这种事！”陶宗兴趁机火上浇油地说了一番奸党的坏话，这才告辞出来。
　　当陶宗兴走出宫城森森的弧形拱门时，两名守门的甲兵向他躬身行礼，陶宗兴也微笑着向他们致意，这在最近的数月中还是首次。他心中轻舒了一口气，暗想利鹿侯这五十斤黄金没有白送，自己费这一番唇舌也对他有交待了。
　　在陶宗兴向石允诚进言的时候，邺都城郊的田野中，却是锣鼓响动喊声震天，数百面大旗迎风招展，一群戎装士兵手持兵器分从三面驱赶着野兽，将它们都赶到了一块不大的空地上。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穿戴整齐，正乘坐在高头大马上对准猎物引弦发箭，旁边的士兵一齐为他呐喊助威。这个少年就是洮南王石业文，此时他正在和一群亲信在这里举行田猎。这是他平生最喜爱的活动之一，论痴迷程度仅次于格五（一种赌博游戏）和蹴鞠。每年春夏秋三季只要天气允可，他都会出来田猎，这种盛况比之数年前石允诚的郊猎规模要大得多，他动辄出动数千人驱赶野兽，从早至晚直到射完猎物为止。秋冬季节天气严寒，士卒衣着单薄，多有冻馁而死者。而田猎又毁损禾稼，城郊百姓辛苦一年，却往往颗粒无收，因此苦不堪言。
　　众亲随不住地敲锣吆喝，将猎物牢牢地围住，石业文正兴致勃勃地拎起一只雉鸡查看自己的箭术，忽然有人报说教主求见。石业文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地说道：“告诉他，本王今天没空，要见本王等回到邺都再说吧。”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却见檀空已分开众亲随闯了进来。他身负拜火教奇术，那些亲随自然拦不住他。见到石业文的样子，他痛心疾首地叹息道：“殿下，你怎么又在这里田猎呢？这要毁坏多少庄稼呀！”石业文不耐烦地道：“教主，我又不是天天出来田猎，刚出来一会儿你就来多话！”檀空恨铁不成钢地道：“殿下，老夫劝过你不止一次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呢？”石业文放下手中的繁弱弓，反问道：“教主你说的话本王无不遵从，哪有不听的道理？”檀空道：“老夫说过不让你私自敛财你为何还要如此做？”石业文拒不承认：“哪里有？教主你一定是记错了。”檀空道：“没有？殿下你真以为你做的事天衣无缝？右中郎将李恕己派了几十个门客混进州县，记下当地富户的名字，然后按图索骥地将他们逐一抓入牢狱拷问，若是交出财产便可以少挨几顿鞭子，若是拒不交出便会饱受皮肉之苦，直到将他们的家产略尽才肯放人，如此恶事老夫多有耳闻，你居然还说没有？”石业文道：“本王又没伤他们的性命，再说他们在地方上为富不仁，本王这不过是因财于民罢了。”檀空道：“这些富户只因手中多有钱谷，便遭如此横祸，那长此下去，谁还敢在我朝羁留？”石业文道：“天下人还不多的是，死一个人自然又有一个人出生，有什么好激动的？”
　　檀空苦笑道：“殿下，老夫言尽于此，今天是特地来向殿下辞行的。”石业文惊问道：“教主可是又要出游？不知何时得归？”檀空道：“老夫如今已心灰意冷，不日即将辞去拜火教教主的虚位，以后就不回来了，愿殿下多多亲信程光这样的贤能，留心天下事务，老夫就此告辞。”石业文初时心中也有一些不舍，因为檀空这么多年来毕竟对自己屡加提点，在朝中自己好几次遇到危难全是凭着他周旋朝臣，力保自己无罪，他这才屡屡化险为夷幸而保全。他并非全无心肝之人，此时也禁不住动容：“教主，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谁来继续担当重任，谁又能帮助我出谋划策？”檀空道：“这个殿下不必担心。老夫已选了一位合适的继承人，他才识武功俱是当世一流，他将竭尽全力辅佐殿下的。”说着向石业文长身做了一个揖，足不沾地大袖飘飘宛似御风般地径自走了。石业文策马追上两步，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久久没有收回。这时身边的一位亲卫说道：“殿下何苦如此忧心？教主平常最是多话，时常聒噪一些迂腐无用的陈词滥调，他一走了您不是耳根清净？”石业文想想也是，便将檀空的离去抛在一边，拿起繁弱弓搭上一支箭，屏住呼吸瞄准一只雉鸡，一箭贯出将那只雉鸡射了个对穿，王府中的众家丁齐声喝彩。石业文洋洋得意，策马又向另一只麂子追去。
　　当天傍晚石允诚收到了檀空临别时留下的奏章。石允诚接过奏章，转手递给身边的文学侍从，让他们念给自己听。奏章是这么写的：“煌威孚毅护国大法师领荆扬二州牧臣檀空百顿于乾元宫阙下：陛下开天行道，肇极立基，体天真之淑圣，登神机以继统，冀闻康哉之歌，偃武兴文之美。臣追随陛下有年，荷陛下翼翼之仁，雨露深恩，而惭无以报。臣伏自惟省，无锥刀之用，又年纪衰颓，尸位素餐，每每思之未尝不以为憾。是故臣自行引去，留此虚位以待贤能，此臣之本愿也。”
　　石允诚骤闻此语吃了一惊，将奏章夺回来自己亲自查看，见下文写道：
　　“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于不用，在知与不知也。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谚曰：‘将门有将，相门有相。’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将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稷、龙是也；武功烈，则可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也。昔时傅说举于筑岩，伊尹之为媵臣，吕尚之处屠钓，至贱至陋者矣。而殷周诸王卒能用之，遂获大利。臣愿陛下简贤任能，用不世之臣，立不世之功。至于拜火教中微末事务，臣以为大长老步六孤承庆良才美质，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和内刚，外圆内方，必可以光大我朝，不负陛下重托，愿陛下详察。”
　　“臣蒙国重恩，廿年有差，沐浴圣泽，两纪有余。今时一旦离别，不能复睹陛下圣颜，亦不能侍立于陛下左右，涕泪交零，故敢冒死以陈。”
　　石允诚没有想到檀空说走就走，急忙派遣人前去追赶。后来追赶的人纷纷回奏，并说教主从邺城广济门出城西去，渺然不知所踪。石允诚愀然不乐，细细想来，觉得自己对檀空也有亏欠之处。于是他下令檀空在邺都的住房财产一律封存，由殿中督黄奴儿代为看管，无故不得挪作他用，等将来檀空回来时再予发还。不料黄奴儿随即回报说檀空已将家中御赐财物全部整理完毕，托家中仆人转交石允诚。石允诚看到自己历年来赐给檀空的袍服、玉带、冠冕、酒器、金银，不由心中感动，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为了表示对檀空的尊重，石允诚随即下诏，擢升拜火教大长老步六孤承庆为新任拜火教主，加尊号为兴天正道护国法师，又让其虚领交州刺史，其余树洛干显道、轩辕参、段独寇等尽皆封赏有差，职务也略有提升。于是群臣称贺，咸以为美事。步六孤承庆却深知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拜火教内外矛盾交加也还罢了，石业文却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想到这里他心中自是栗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