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石兽显灵

　　退朝后檀空找到程光，私议道：“程大人虽然好计，只可惜谋之未发而败，如今首恶未除，至尊反有器重之色，洮南王又是浑浑噩噩，似此如之奈何？”程光拱手谢道：“是我思虑不周，反误了教主一番美意。现下石罴地位已经稳固，轻易撼动不得，我等当伺机图之。”檀空苦笑道：“老夫年纪已大，原已将尘世之事看淡，可唯独这件事事关国朝天运，是以老夫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上面空耗心思，要不是老夫有诸多顾忌，肯定手刃此獠永绝后患。”程光面色凝重地道：“我们却杀不了他。石罴现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好几个七阴寺高手，这其中就有七阴寺掌寺明德。上次兕尊鼎重现洛水的时候，这么多江湖势力前去争抢，七阴寺却独占鳌头，在陛下眼前大大地露了回脸，令陛下对他们刮目相看，所以就凭这一点石罴也难以以武力除去。”檀空叹气道：“一提这事老夫就生气。上回大长老从洛水回来和老夫说，这兕尊鼎本来是我们拜火教先拿到的，不料后来幻花宫却派人来抢，七阴寺那群人心思歹毒，有意趁大长老受伤的时候予以要挟，然后大长老才不得不把兕尊鼎交给他们。拜火教上下闻听此事莫不咬牙切齿，也希望老夫能跟陛下进言，将七阴寺彻底从邺都之中赶出去。可老夫亲眼看到陛下去恭贺明德接任掌寺，这霉头老夫还能去触吗？所以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程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因此默然无语。
　　这一转眼天气又渐渐热了起来，又是一年盛夏来临。然而这年天象却是反常，据钦天监监正的奏报，本年少徵之气迟迟得不到迁正，因此入夏以来几乎无日不雨，偶尔不下雨就等于晴天了。连绵的阴雨势必阻碍当年的收成，邺都中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忧国忧民谈论的都是这个情况。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到了两暑时分，邺都附近忽然降下倾盆大雨，自旦而夜没有停过。清河郡、信都郡等地河流之水暴涨，漳河、滏阳河等众多河流纷纷冲出河道，滔天骇浪卷向农田、房屋、草场，所过之处均被夷为平地。这一情况很快便在全国范围内酿成恐慌，一时间流民遍地，瘟疫四起，邺都虽然还没出什么大的问题，但也有种种谣言在市井之间不胫而走，有说东海龙神无故发怒的，有说地狱恶鬼来收人的，还有些人更大胆，说国运不昌天象示警的。
　　石允诚在这时节也顾不上穷兵黩武，他一连下了三道罪己诏，诏书中对自己这么多年来所犯的错误一一切齿痛责，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并表示自己在过去未能按照上天旨意行事，以致天神震怒降下灾殃，以后朝廷上下一定会敬禀天意，永无违反。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带人去太庙用三牲祭告祖先，请求得到祖先们的庇佑。按照汉制，天子之庙中供奉的是七代祖先，但石允诚奴隶出身，只记得自己父亲的姓名叫石初七，连祖父的都不知道，所以那些牌位上的名字都是朝中文臣们代起的。那些名字太过生僻，石允诚也不认得，只有领班的尚书令陶楷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石允诚一一禀过列祖列宗，又从内帑中拿出黄金二十斤重修了祖宗神像。与此同时，他还派侍中陶宗兴等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分头去受灾地区巡查，安抚流民奖掖生产，促使各州县尽快安置他们。
　　这一年夏天的大雨洪水再加上瘟疫肆虐，赵国境内尸殍遍地，死伤累累。仅冀州一地人口就锐减了十多万，本来一个财赋重地此时也收支不抵，全靠国库拨款才勉强度日。赵国由此元气大伤，直至入了秋转了寒，情况才略有好转。因为沿河各地的堤防多有毁损垮塌，石允诚为防来年出现更大的意外，便从各地征调夫役，重新修理堤坝。
　　距离清河郡城不远的漳河大坝上，一队六七十人的民夫正在埋头挖运泥沙。夏天的洪水将这周围的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在这附近的房屋、田地全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厚的淤泥，在日光下发出黝黑的光泽。因为这些淤泥又沉重又难挖，众人连续挖了几天也没见多大成效，而赵国征调夫役又往往实行连坐法，一人有罪其他的人全要跟着遭殃，因此有的人便开始发起牢骚来。这些民夫都是从邻近的渤海郡出来的，同是乡里乡亲，说话间便少了些忌惮。有个叫边小六的民夫偷偷对同伴说道：“看来这大赵天数真是尽了，漳河多少年不开口子今年居然就开了！”那同伴瞅了瞅远处提着马鞭子的监工，小声道：“你小声点，小心被监工听到了抓你去吃牢饭！”边小六满不在乎地道：“吃牢饭又怎么样？反正在这里也吃不饱，还真不如在大牢里呆着，什么活儿也不用干还有吃有喝。”他说着狠狠一铲子向下挖去，铲尖却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他用铲子向左右一扒拉，下面现出一个面目凄惨的死人来。在这样的堤坝附近挖到死人死马原也常见，边小六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真晦气！”他的同伴眼尖，见到了死尸脖子上的一点金灿灿的亮光，急忙蹲下身用手抹去上面的污泥，发现赫然竟是一个金灿灿的项圈。边小六一看眼睛立刻直了：“是我先挖到的，快给我！”同伴将项圈从死人脖子上取下来，掂在手里暗自估量分量，觉得此物足斤足两，如果卖了至少也可以换三四十亩良田。他一把将项圈藏在了背后：“我先拿到的，凭什么给你？”边小六是个穷疯了的角色，在本家中并不太受待见，否则这次也不会被派出来出工。他扑到同伴身上，又抓又咬，想将项圈抢回来。
　　不幸的是，那个阴沉着脸的监工走了过来。他狠狠一马鞭抽在边小六的背上，恶声骂道：“我宰了你们两个不开眼的牛犊子！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喧嚷什么？”边小六后背被抽得火辣辣的疼，低着头不敢说话。他的同伴急忙将项圈藏到随身背负的褡裢中，那监工是胥吏出身，最善于和不开眼的刁民打交道，看到此人的动作立刻厉声喝道：“手里拿的什么，赶紧交出来！”边小六的同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个项圈拿了出来。监工眼前一亮，一把夺了过来，顺手又给了边小六一鞭子，这一下更加沉重，边小六的破衣服立刻像蝴蝶一样片片粉碎，迎风飞了出去。监工沉着嗓子道：“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去干活！”两人哭丧着脸眼巴巴地看着那个项圈，却是没有勇气开口要回来。在监工冷酷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只好又走回发现死人的位置，埋头挖了起来。那监工却是一改死气沉沉的脸色，两只绿豆大的小眼睛也灿灿地放出金光来。
　　边小六一边挖着泥沙一边埋怨同伴：“早叫你给我你偏不给，要是给了哪能出这事？”同伴也甚为懊丧，嘴上却说道：“这都是命，你小子就是天生的贱命，没那个发财的福分。”边小六恨恨地道：“刚才那两鞭子都抽在我后背上，我现在疼得腰都像是要断了。”同伴道：“那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没长眼睛。”边小六口中喃喃，不住低声咒骂那监工。他是市井粗鄙之人，说出的话自然是难听之极，过了片刻他的同伴也听不下去了，小声道：“边小六，你停停吧，骂了这么半天你不累吗？”边小六狠狠拿袖子擦了一把嘴角溅出来的唾沫星子，愤愤然又说道：“他生出来的儿子肯定都没屁眼，老天下次再发洪水，叫他全家都发瘟，全都瘟死！”他边骂边用铲子狠命地向下刨，刨着刨着忽听“铿”的一声轻响，铲子似乎又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不由呆了一呆，同伴也听到了这声响，忙走了过来：“快挖出来看看，没准你小子走狗屎运了，这下面还是什么宝贝。”边小六向他脸上啐了一口：“你给我走远点，这次挖到什么都是我的，与你无关。”同伴涎着脸凑上前来，主动用铲子帮他挖。边小六用后腰拱了他几下，见同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只有默认了。两人站在泥水汤中挖了一会儿，那东西露出一角来，边小六失望地道：“原来是块破石头，白白让我欢喜一场！”他那同伴却比他有眼光得多，他低头看了看忽然说道：“你看，这上面有花纹！”边小六不屑地道：“有花纹的石头也还是石头，也卖不了钱。”同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花纹是人工雕刻的，没准这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把它挖出来看看。”
　　两人齐心合力，铲子叮叮当当，又向下深挖了数尺，剥掉上面的泥土，那物渐渐现出本来模样来。初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怪模怪样似虎非虎的脑袋，后来便能看出这是一尊硕大的石兽，石兽高度虽然无法估计，但长度却有六七尺上下，看样子是个庞然大物。他们只挖到一半，在大坝附近干活的民夫便闻声全都围过来看热闹，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兽，就是皇宫前摆放的象征“太平有象”的巨象，也要比这石兽小一号。他们边观看边不住啧啧称叹，有些人还煞有介事的说这一定是通灵的神兽，借着这场大水转到这里点拨大家的。
　　那个面色不善的监工也在这时匆匆赶了过来。他用力地分开众人，马鞭子不住地朝拥堵的人群甩去，人群不情愿地闪开了一个裂缝，他就从这裂缝中挤了进去。当看到内层的边小六和他的同伴时，他没好气地道：“又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边小六没开口，只是侧过身让他能够看清里面那尊巨大的石兽，而他的同伴却在旁边及时地补充道：“我们刚刚从地下挖出来这个。”许是从这两人手里抢了金项圈的关系，监工并没再举起他高傲的马鞭，眯着眼向那石兽看去。石兽是用大块云母雕成的，全身线条流畅刻画细腻，连猛兽身上的鬃毛也都一丝不苟地用阴阳纹刻表现出来。然而即便是见多识广如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猛兽。但他脑筋一转，觉得要是将这个献给自己的上司没准能得到提拔重用，便冲周围看傻了眼的民夫们喊道：“哎哎，都别愣着，大家都来帮个忙，把这东西从泥里弄出来。”
　　石兽的下半身蜷伏在泥水里，要是生生地挖下去石兽的身子会继续向下陷，所以大家商量之后决定用绳子把它拽出来。有人找来了数根麻绳，几个人将绳子分头缠在石兽的后腰上，然后数十人拉住绳子的彼端，一齐向外拉扯。石兽在泥地里晃了两下，随着众人喊的一声号子，终于翻了个滚儿被拉了出来。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出来：“快看，这上面有字！”便有那识文断字的人凑上前去，用粗布擦去上面的泥水，一字一顿地念道：“石兽出，天下倾，神龙子孙不得生。”周围的人便问道：“哎，你给解释解释，这什么意思啊？”那人也解释不出，监工本来打算将此物当做送给上司的奉礼，听到这句话觉得甚为不吉利，于是亲自来看，见石兽的侧背上果然便有这些字样，一笔一划丝毫不差。他便对众人说道：“这东西不吉利，大家赶快把它推到漳河里去，免得沾上了晦气。”边小六等几人觉得甚为可惜，却架不住听信监工的人多，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它抬了起来，用力一扔掷到了滔滔漳河水中，但见那石兽在水面溅开一个浪花，便“咕咚”一声坠下去了，而众人还伸长了脖子如鸭子般在大坝上眺望，监工用鞭子指着众人道：“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众人发一声叹息，也都各自走了。
　　这古怪之极的石兽虽然被沉入了漳河，可石兽上刻的那两句谶谣却在民夫间不胫而走。开始时大家只在茶余饭后交头接耳，后来这群民夫折返乡里，便将此事当做笑谈传给乡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清河郡都流传着这句话。邺都离清河近在咫尺，因此半个多月之后，邺都之中也有好事之徒盛传此事，朝中大臣们虽然不便像市井小民那样大发感慨，但对此事却也狐疑未定。
　　一日石允诚刚刚在宫中起床，小黄门宁寿为他穿衣束带，石允诚一边闭着眼睛歇息一边问宁寿：“最近朝堂上下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他这话原也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宁寿却是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诡谲之徒，他当下回答道：“哦，也没什么，只是听人说最近有民夫在漳河之中发掘出了一尊石兽。”石允诚也没觉得奇怪：“石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豪富人家门前哪家不摆个石狮子什么的，一是镇宅二是吉利，被大水冲到漳河里原也难怪。”宁寿道：“这石兽怪模怪样，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猛兽，而且更为奇特的是，它身上还有字。”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查探石允诚的反应。石允诚问道：“写得什么字？”宁寿道：“这话却不是什么好话，我怕说出来会污了您的龙耳。”石允诚道：“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朕记得你是个直性子嘛。听到什么就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宁寿便将那两句话重复了一遍，见石允诚不解，他便点拨道：“朱雀大街上最近来了一个占测的王术士，射覆看相摸骨推命百占百中，他跟别人说这石兽不是随随便便就出现的，而是天帝派来点化世人的，还说那句话中的石兽其实是个人，神龙指的就是陛下您。”石允诚从椅上站起身来，一部花白胡须气得不住上下抖动：“无稽之谈！纯熟无稽之谈！石罴名字中有个‘罴’字，难道就是那个石兽？朕和石罴乃是关联至亲，怎么会发生那种骨肉相残的事？你赶紧派人去把那术士抓来，朕要亲自拷问他，以妖言惑众，妄议朝政的罪名将他处以极刑！”
　　与石允诚激动的神情恰恰相反，宁寿倒是非常平静：“陛下请息怒，这种江湖术士只不过是哗众取宠，以赢得上下关注为能事，说的话中十句倒有九句半是胡乱臆造的，您何必往心里去？”其实所谓的术士云云，根本都是宁寿胡编的，而且这口诀在邺都之中流传太广，石允诚即便真要想查也弄不清事情根源。但石允诚却极是气愤难平：“这不是私议朕的家事，挑拨朕和玄菟公的关系吗？你代我写个诏书，从今天开始，不准官吏百姓议论这件事，违者笞二十杖，徙两千里戍边！”宁寿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将冕旒戴在了石允诚的头上，躬身行礼然后倒退着走了出去。
　　左光禄大夫程光在家中听到口讯，不由连着叹了数声气，颓然在椅上坐了下来。